为龙[香蜜沉沉同人] 作者:藏金鼎 文案: 正道是:因果轮回,天道有常。强求不得,反成魔障。 贪嗔痴、爱别离,世人有八苦。 凡所欲得超脱者,免不得受此历练; 然若有那等痴情的,便得如此历练,若仍是看不透前因后果,又当如何? 便是千般机关算尽,殊不知冥冥之中前缘已定。 正所谓:便纵是举案齐眉,到底意难平,便当真称心如意,又岂是真的称心如意? 此番所述,便是如此一段故事了。 香蜜同人:润玉×锦觅。 阅读警示:润玉黑化提示。作者脑袋有坑,权谋约等于菜鸡互啄。 内容标签: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爽文 升级流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润玉,锦觅 ┃ 配角:刑天,旭凤,洛霖,香蜜众人。 ┃ 其它:锦玉,蜜语,润玉,锦觅,香蜜同人,香蜜沉沉烬如霜。 章一 溯回 先贤殿内,为历代天帝、天后安身之处。巍巍宝殿,金碧辉煌,里面矗着个玉像,眉目灵动,笑意嫣然,正是此届天后锦觅之像。 “锦觅,洛霖之女。幼而灵秀明睿,不拘俗礼,常有出人意表之语,言皆中地。及其年长,犹不失赤子之心,宽能容人,雅量宏深。与帝鸳盟前定,后帝践祚,则授宝册,为天后,情深意笃,随侍今上左右,不惮艰险。时神魔交战,帝受邪魔伏击,天后代为受之,药石无医,不幸薨逝。自其仙逝,群芳凋谢,万艳同悲,帝感其情义,辍朝三月,喻六界上下,举世同悲之。赐配先贤殿,塑玉像以永怀。” 自锦觅故去,已有千万年。神魔之战之后,六界归一,润玉终得执掌权柄,可却再难见她音容。初时,润玉总还觉得她只是玩笑,躲在什么地方同旭凤双宿双栖,这样虽是锥心,总还可以安慰自己她犹还活着;可偏偏此事却是千真万确——旭凤亦是失魂落魄,求死无门。 魂飞魄散,神形俱灭。 光听这八个字,便已是目眦欲裂,心神俱焚。 此后万万年,润玉再无心神魔之争,遍历六界,只为寻找一部上古经书。 《般若经》——传说中,可以逆天改命的经书。找到最后,他亦是分不清究竟是为了一个缥缈的执念,还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习惯了。只是每每梦到大婚那一日的光景,他都会愕然惊醒,汗流浃背。 那日,锦觅为他披凤冠霞帔,笑靥如花,无忧无虑。而润玉只记得那时他执着觅儿的手,一步步走向那至尊的位置。群芳来贺,万红斗艳,风吹粉,纷落满地蕊瓣,而她最后,到底是他的妻。 只是那场六界同贺的婚礼,还未礼成,就了结了。 一如她。每逢梦境行至此处,他都会从中惊醒,然后辗转难眠。想他润玉以渺渺之身到如今独享帝位,掌万物生灭,自诩已是算无遗策,可偏偏终究是漏算了他最想要的,到头来,还是求而不得。 众仙家都知,每逢天后忌日,天帝都不似往日和善。若非此次当真有要紧事,破军星君实不敢打搅润玉。润玉正抚着玉像,怅然若失;忽得神侍报禀,便也允了破军星君觐见,本有满腔怆然之恸,但见了他手中所捧的《般若经》,面上终是浮现了微末的喜意。 破军星君跪在下手,不敢出声;润玉只轻抚着《般若经》,反复摩挲。心心念念万万年,到了现在,却是情怯。若是《般若经》都无回天之法,那便真是万事俱矣。他深吸口气,蓦然翻开封面。远古上神之笔触,以龙蛇为形,以日月精辉为神,远窥之觉玄妙,近而凝视,但觉高山仰止,浩荡神威震慑之下,莫敢再动分毫。 万万年来,神仙只知润玉龙章凤姿,天生威仪,可如今破军星君偷瞧着,却也不过是个痴情男子。润玉缓了面色,面部肌肉松懈下来,垂眉惨笑,勉强凑出点温柔情意。那场婚礼,他的妻子,便是如今富有四海,到底也让他心底缺了一处。这个《般若经》他已经找的太久,久到现在,他只想一偿夙愿。 开篇数字,皆以穷奇之血草草写就,潦草行字,放荡无忌。便是久居帝位,润玉也不由面色一白,只觉得似有冲天杀气扑面而来。 “忘川之水,可以濯足;幽冥之风,可以抚身;业火之焰,可明灵台。采星辰之余辉,以封七窍,操太阿之利刃,以断六欲。辟邪正道,拨乱反正,以察察之身而赴,祭十万万之生灵,求告刑天!” 但见开篇数字,润玉便觉毛骨悚然。无怪《般若经》为□□:黄帝与炎帝争雄,杀炎帝后乘龙飞升,是为初代的天帝,而刑天此人,便正是反叛黄帝之首领。后虽为黄帝斩首,然犹以乳为眼,悍不畏死,皇帝无可奈何,只能将他活埋于常羊山。因这常羊山正是炎帝诞生之地,刑天为其属下,自然不敢造次。他本以为这不过是传闻,没想到竟是真的;更没想到,这上古时代的魔神,煞气竟如此之重。 “哪里来的假书,佯称《般若经》。”润玉不由掀书倒按于桌,抿唇噙个冷笑。忘川水、幽冥风、业火焰,哪样不是能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酷刑?如此折磨之下,岂有生还之理!更遑论十万万神灵之祭,这莫不是要让六界生灵都为之殒命? “陛下容禀。”破军星君忙道:“非臣以伪书蒙骗,实是日前缥缈洲地动山摇,常羊山裂,臣奉命巡查,便见此书高悬,金光灿烂,臣与属下,莫能直视。”破军星君跪地叩首道:“臣不敢隐瞒,立时便献于陛下。” “常羊山所出?”润玉了然。常羊山便是刑天葬身之地,只是时代久远,世人亦都以为刑天早已魂飞魄散。如今看来,只怕刑天还未死心,想与天界抗衡,贼心不死。“怪不得。”他斜睨道:“本座又没怪你。起来回话。” “知你素来忠心。”若是常羊山,当是不假。黄帝早明令旁人禁入,无人但敢造次。润玉若有所思,又翻书看了几眼,其中诡谲邪术,譬如封闭六识、斩人灵根,又或如操纵死尸、夺人灵力的,各个皆是骇人听闻,为天界所不容。这反让他更确信这便是上古□□无疑。他只阖了书页收起之中,又同破军道:“你做的很好。” 若能得偿所愿,万死又何所惧。但祭祀以十万万生灵,实在可怖。 虽明知有违天和,可偏偏在润玉脑海中挥之不去。那书都似火一样乱烧,字字句句,皆是火势汹涌,越烧越旺,最初还只是在心底,也不知怎的,到最后灵台处那一根紧绷的弦,也似被燃断了。 ——这不能怪他。润玉想。他寂寞太久了。六界四海,只一个锦觅;自她故去,他便于这无尽苍凉中枯守岁月。这万万年光阴,于他而言,都是虚度。他等这一天,等了太久了。等到现在,光是心里想起锦觅这两个字,便觉得寒透的凉血又再沸腾起来。 ——只是,要以十万万人为飨。 润玉只觉得脑袋里乱哄哄的一片。时而是锦觅终时在旭凤怀里含笑的泪眼,时而是哀嚎遍野、生灵涂炭。好像被扼住了咽喉一般,他连喘息都艰难了几分,目光在落到《般若经》封面那几个字上,手指僵得不知如何动作。 “破军,你可看过其中内容?”润玉问得语带深意,破军只将头埋得更深,恭敬回禀道:“臣不敢翻看,一得到了便送来陛下面前。” “他们到底不如你忠心。”润玉凉薄轻叹,拇指押在《般若经》扉页,指腹反复摩挲着,心底却是荒凉一片。他遂漫然而笑,颔首赞许。“你做的很好。今日之事,本座不想有第三个人知道。” 这么说着,润玉已是抬指将扉页翻开,目光锁定在那逆天咒术之上。圣人之下,皆为蝼蚁,这六界藏污纳垢,何其之多,区区十万万生灵,若能换得他与天相抗之力,又岂有不可。润玉陡而抬睑斜眙,待破军星君退下,再难抑心中悲怆之意,只吐龙息啸天,长吟出声。 ——我死后,哪管洪水滔天。 章二 聚散 忽闻雷霆乍作,惊破春梦。润玉猛地回过神来,左右环视,既非璇玑宫,亦非九霄云殿。那迅雷好似直直劈开他识海,掀万丈惊涛;润玉陡然旋身下地,再回顾周遭景致,才想起来,他这是回到了万万年之前。 以十万万生灵为飨,与刑天立誓为盟,求得溯回万万年之前,回至旭凤涅槃之时。润玉骤然甩袖荡袍,翻身下床,但听得窗外雷声轰然,雨打枝梢花蕾。为窃得机缘,他不顾燎原君阻挡,于旭凤涅槃之时劈开栖梧宫,代旭凤挡去那险恶一击,随后佯做不敌,径自坠往花界。 ——此次,到底是他该先见到他宿命的妻。 刑天答应过他,只要覆灭天界,他便能得偿所愿。润玉只觉得额角跳痛,抬手压在眉尾,轻轻推拿,想到与刑天所立的盟约,又沁出个森冷笑意来:无论过程如何,只要能拨乱反正,他于心已足。 “这位仙友,你可算是醒过来了。”润玉愕然回头,便见一紫裙女郎推门而入,径自坐他床头,掰手指道:“此番救你,可花了我三滴花蜜——那花蜜我酿了五百年,我自己都没舍得喝一滴呢!” 倾城国色,虽粗布荆簪,难掩芳华。润玉但觉心尖一涩,过往如潮水般涌来,情海翻起浪涛,直欲将他溺毙。此时此刻,他竟对魔神刑天生出几分真切的感激起来:“多谢仙子相救。”几欲哽咽,语调难掩颤声,“小仙表字润玉,还未请教仙子芳名?” “你唤我锦觅变好,仙子不敢当,我是颗顶顶正经的果子精,还没来得及成仙呢。顶多,算个半仙。”锦觅哧哧一笑,霍而撑肘托腮,半靠着床榻,凑前稀奇道:“润玉仙,你既是神仙,怎的掉到水镜里了?”还未等润玉答话,她便击掌激赞道:“水镜便是我修行了几百年都出不去的,润玉仙随便一掉便能掉进来,看来仙途可期。” 润玉失笑,胸膛震荡,低笑溢出咽喉,倒真生出几分真切的笑意。“承锦觅仙子所言。润玉只是天界散仙,哪里有什么仙途可言。” 锦觅歪头瞧着,一双桃花眼睁得溜圆,看不出风情万种,只余天真可爱,她咂舌心道:“原来天上的神仙如此厉害,便是散仙,随便一掉,都也能掉进水镜。可惜我修行这么多年,却挤都挤不出去的。”她遂笑道:“润玉仙就不必妄自菲薄了。”芙蓉面上腾着喜意,只抻手拉住润玉衣衫,道:“润玉仙,我救你一命,你们神仙不都是讲知恩图报么?那我求你一事,你答应我可好?” “哦?”润玉半倾前身,软和道:“锦觅仙子说得,可是以身相许?” “润玉仙怕不是看人间的话本子看傻了。”锦觅摇头,痛心疾首地教育道:“我这次又不是从山匪里把你救回来的,若是你以身相许,岂不是吃了大亏?我们做果子的都是有良心的,断断不能平白占这么大个便宜。润玉仙你涉世不深,若是被人骗了可怎么是好,实在让本葡萄担心得紧啊。”她只眼巴巴瞅着,正经道:“不如这样。我随你去天界,这样既算你报了救命之恩,你又有我看护,总不至于被人蒙骗了去,岂不是两全其美?” 润玉险些笑出声来。他只荡开修眉,强压笑意,一双凤目如被蜜糖浸过一般,看着锦觅俱是柔情。想日后他同锦觅生隙,锦觅便再未如此冲他笑过了。他遂道:“如此一来,岂不是太麻烦锦觅仙子了?” “不麻烦,不麻烦。”锦觅见他不肯,忙坐正了身子,矜持道:“我虽是个葡萄,但也是个好葡萄。自然不会看着润玉仙无故受骗的。”她猛点头,目含期待。“润玉仙且放心,有我在,定不叫别人哄骗了你。” 润玉无端心弦一拨,只觉得万万年来,再没如此畅快过了。他故意凑近锦觅,只离她一尺又顿住身形,薄唇吐雅词,修眉敛情。“那小仙就有劳锦觅仙子费心了。”话未毕,又掩唇干咳几声,也不知是不是忍笑忍的,倒把锦觅吓了一跳。锦觅只道:“好说,好说。润玉仙,你莫不是伤势又犯了?”她这般问着,美目里尽是关切之色,“你且等着,我再去给你捉几只蚊子补补。水镜里别的不多,虫子却是管够的。” “蚊子?”润玉错愕,一时连咳嗽都忘了。锦觅却犹不知所以,只道:“你先前见你本体是条鲤鱼,你们做鱼的不都喜欢吃蚊子么?你若不喜欢蚊子,什么苍蝇、蛐蛐,虽说难抓些,也是有的。” 润玉心旌摇曳,竟不知这一切是梦是幻,亦或者只是一场春梦。恍惚间化出龙尾,鳞甲覆之,见她可爱,忍不住勾尾缠住她脚踝,略一触碰,又觉唐突,忙收回龙尾哑声道:“锦觅仙子错认我了,我乃是天上应龙。” “原来有鳞片的除了是鱼,还会是龙。”锦觅收腿抽回,不留神却把绣鞋落在了地上。她讪笑着捡鞋蹬上,趿着鞋道:“不打紧的。你们虽是远亲,但都是水里的生灵,想来吃的也不会有大差。” “仙子莫要着凉。”润玉见她赤足蹬着绣鞋,只轻叹口气,下地替她将绣鞋穿好,指腹无意滑过她足心,只觉得如电流自此飞窜,炸得眼前一片空白。过往她虽与自己亲近,却也不曾如此的。神魂颠倒,便是为求得这一机会戮尽十万万生灵也觉得甘愿。“客随主便。锦觅仙子吃什么,我一道吃便是。” “润玉仙实在是个容易对付的好神仙。”锦觅叹道,桃花眸偷觑着,却道:“就不知你们天界的大罗金仙,也是这般好说话么?” “锦觅仙子想找大罗金仙?”润玉欺她不知男女有别,只拉了她手坐在床边,“大罗金仙大多不理庶务,锦觅仙子若是想找,恐怕也是困难的。” 锦觅不由跳起身来,来回踱步,焦虑道:“那可坏了。我有个天大的重要事情,非大罗金仙不能解决。” “大罗金仙虽难找,但未必找不到。”润玉不动声色,只款款诱哄道:“若是执意要找,总还是能有线索的。到时候,我定当鼎力协助,竭我所能。” “到时候让润玉仙为我奔波,我实在过意不去。”锦觅为此言一震,默然转身踢着石子,歉疚道:“可此事我又非做不可,那我就只能狐假虎威了。”她拿出个小瓶子,强塞给润玉道:“我将我这五百年来酿的花蜜都送你,就当是提前谢过了。” 章三 璇玑 璇玑宫虽为天界主殿之一,然地处偏僻,人烟稀少,想来也是天后刻意为之。虽说略显寂寥,但自锦觅来了之后,便生出几分烟火气来。 “润玉惯是独来独往,便是住所也是少有人来,如今锦觅住在此处,怕是会不习惯。”润玉捉人柔荑,漫声说道。穿廊过殿,便到了偏殿外,锦觅正在兴头上,左瞧右看,只觉得处处都新奇得紧。她跟在润玉身后,戏道:“润玉仙住这么大的地方还觉不好,那在我那里疗伤的时候,岂不是委屈润玉仙住在垃圾窝里了。” 话音未落,便见魇兽撒蹄奔来,锦觅讶然惊呼,拽着润玉的腰带往后一闪,道:“——它怕不是要吃了我这颗葡萄!” “魇兽,休得无礼。”润玉荡袖轻拂,便扬轻风托举魇兽,将它引至身侧,复而转身揽住锦觅纤腰,温声宽慰道:“莫怕。这是魇兽,自幼和我相依为伴,平素也只吃人梦境,不吃葡萄的。” “只吃梦的小鹿?原来润玉仙是个养鹿的仙人。”锦觅正欲弯身去瞧个究竟,却不想腰正被润玉环着,一不留神岔了气,又扭过头来看润玉,见他一派宁静之色,不由心道:“这润玉仙真是个好神仙,只是这胳膊太硬了,怕不是要把我葡萄藤给拉断了。”心正如此想着,又道:“润玉仙,你可莫小看了这养鹿。你看那齐天大圣孙悟空,也是畜牧业出身,最后能拜了个斗战胜佛,人人敬仰,可见这养马养鹿,都是极有前途的。只是按我养花的经验,若是润玉仙能多给这小鹿加点宵夜,比如青菜叶子,萝卜白菜什么的,它定会长得更壮些。” 魇兽嗷嗷仰头鸣叫,恼她言语,张嘴便要咬锦觅裙角。润玉见了,不由笑出声来,捞着锦觅旋身一转,换至另侧,这才避过魇兽羞恼一击。“那若是它要吃葡萄藤打牙祭,锦觅仙子也肯?” 锦觅只觉得魇兽那板牙森森,吓得她跟个八爪章鱼似的扒在润玉身上,埋怨道:“我好心让你长得富态点,你反要吃了我,好没良心。”说罢还不忘往润玉贴金,道:“你好歹是润玉仙的小鹿,怎么反这样不知好坏。” 魇兽龇牙咧嘴,气得板牙摩擦,奈何润玉挡在锦觅前面,不容它冒犯,只得一脸委屈的瞅着润玉,又低头刨地,很是不忿。润玉忍俊不禁,猿臂收紧,搂得人更近,低声哄道:“锦觅仙子错怪它了。天界各个都以苗条为美,便是魇兽,也不例外。” “我早听说人间如此,没想到天界也是如此。”见魇兽如此没有眼光,锦觅更是惋惜。一个前景光明的肥鹿,为何如此想不开,偏要做个骨瘦如柴的小瘦子呢。她便道:“若是我说,苗条有苗条的好,富态有富态的好。像萝卜和葡萄,若都瘦得跟个梅花枝一样,那才叫古怪呢。”便这么说着,她还伸手欲摸摸魇兽头上的鹿角,却偏被魇兽避过,只得讪讪收手劝诫道:“你看净坛使者猪悟能,虽说官做的没有孙悟空大,可人家天天吃好的喝好的,也是自在的很。由此可见,圆润饱满点,也是有好处的。” 魇兽哼哼一甩头,不肯听她言语,只扭过身子将屁股冲着锦觅。锦觅不解其意,只歪头看向润玉,润玉只笑了笑,按送掌风,推得魇兽向前走去。“锦觅仙子言之有理。魇兽正想带我们进去呢。” 魇兽转头吐舌,瘪嘴攒出个苦瓜模样,这才歪歪扭扭地被润玉掌风强推着,往殿内走去。 “润玉?” 润玉才引锦觅入殿,便忽见一人闯门而来。来人长眉入鬓,凤目狭长,不是旭凤还是何人。乍一相见,锦觅只觉得好奇;旭凤却是眉头紧皱,觉润玉身边那人颇为古怪,缘何在自己面前还戴着锁灵簪以遮掩容颜。他自幼受人追捧,还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假容相对,旭凤难免心有不悦,但只按下不发,再见润玉,却是满怀欣喜。旭凤快步迎上,把臂与润玉道:“你没事吧?”他仔细端详润玉,续道:“我听南天门的人说今晚似是有你的神迹,便急忙过来了。” “小事。”润玉敛去怒容,从容应对。他本以为,此番能找回锦觅,便已是极好的了;可如今再见旭凤,旧日夺妻之恨,又都涌上心头。联想起自己幼时遭遇,再忆及无辜枉死的生母和龙鱼一族,新仇旧恨,再难分清。润玉只挡在锦觅身前,偏要隔断二人交集,心头热血如沸,却只平静回道:“辛亏有锦觅仙子救我,没受什么大伤。”锦觅本在一旁杵着,见润玉提及自己,忙从润玉身后冒出头来,正见旭凤审视自己,便举臂洒脱道:“小事,小事,助人为快乐之本嘛。” 旭凤抿唇少顷,直将锦觅上下都看个遍,润玉状若无心,又上前半步,将锦觅隐在了背影之后。锦觅虽不知是什么意思,但也觉得古怪。忽而便见那旭凤单膝跪下,道:“多谢锦觅仙子救我兄长一命。此恩,旭凤定当厚报。” “我原本只以为润玉仙是话本子看多的,没想到他兄弟也是个傻脑袋。”锦觅想到:“润玉仙都说了要报恩了,他兄弟要再报恩,那我岂不是日后还要还他们一恩?”想到此处,忙摆手道:“不必不必,润玉仙已经报我了。” “旭凤,你这又何必?”润玉出声阻挡,亦未料到旭凤会如此举动,只是转念一想,便亦明了:“旭凤为人重情重义,此次我是佯做为救他所伤,以他的脾性,必对我颇有歉疚,如此,倒对我之后安排有所裨益。”遂也不再细说,只将旭凤拉起道:“你我兄弟一场,不必介怀。” 旭凤还欲说些什么,只又收了声,站起身来,仍是对锦觅拱手道:“我旭凤言出法随,绝无收回之礼。”又转头对润玉道:“父帝、母神一直为你挂念,我随你一同前去拜谒。” “是润玉不孝。”润玉颔首,又转身对锦觅道:“那锦觅仙子先好好休息,我同旭凤去去就来。” 章四 进退 “陛下,臣妾当日便说,此事说不定是夜神自导自演的一出戏。”还未入殿,便已窃得帝后话语,旭凤步履一滞,薄唇紧抿,偷觑润玉半眼,见他面色无波,遂阔步便进。吱呀一声殿门閕然而开,兄弟二人前后入内,润玉白袍一掀,敛容跪地道:“润玉不孝,让父帝、母神为润玉担心。” 旭凤亦是一掀袍子,跪地请命道:“此次孩儿幸能脱险,多赖兄长舍身相救。”他肃了眉宇,昂首对天后道:“还请父帝、母神明鉴。” 二人俱是稽首,天帝还未言语,便听天后以袖掩唇道:“润玉舍身忘我之举,自是该褒奖的。”陡而语调一寒,转而道:“只是,莫怪母神多心。夜神在你涅槃当日,本该值夜,如何便这般机缘巧合,救你一命?” 旭凤冷了面容,起身欲起争执;却见堂上天帝广袖一扫,厉声道:“天后,你逾距了。” 润玉叩首不起,沉声静气,语调不起波澜:“母神容禀。”他复而直腰,袒露右臂而对。只见那右臂上焦痕交错,望之触目惊心。“孩儿当夜,执夜欲归,与南天门处碰见个黑衣人,与他打斗,方受此伤。”言罢便将袖子扯下,遮去伤痕,续道:“那人很是古怪。他与孩儿打斗,乃是用的火系法术,可待儿臣追至栖梧宫时,他又以水系法术,欲伤旭凤。”天帝面色已缓,旭凤亦是侧立于旁,俱是看着润玉。润玉不慌不忙,兀自道:“旭凤乃火神,又恰是涅槃之机。若是被贼人得逞,恐是难以保全。”语毕,又是一拜,道:“孩儿修的,乃是水系法术。便是受上那冰凌一击,亦是无妨。情急之下,不得已而为之。” “谁知——”天后还欲言语,只天帝早有不耐之心,拍桌喝道:“荼姚,你莫过分了!”天帝对天后,本就无甚情爱之心,便是纵容她跋扈,也不过为了鸟族势力而已。而今天后步步紧逼,简直是欲逼杀润玉,忤天帝威仪,他又岂能容忍。旭凤亦是拜身道:“母神明鉴,若是没有润玉,我此次连性命都没了!” 天后见天帝、旭凤父子二人,只收了声,妙目横睇润玉,佯笑道:“那按陛下之意,此次夜神还立了大功。不知该如何封赏?将笠泽八百里都赏给他做封邑,如何?” “荼姚!”天帝面沉如水,矫首与天后对视,目覆寒霜。天后却只仰头与他对视着,眸底如燃妖火。润玉在边上冷眼瞧着,心底蔑嗤:真该让那群称颂帝后相谐的臣子们瞧瞧,撕破这层二人貌合神离的面皮。不过也好,若非他二人有龃龉,又岂有可趁之机。 “孩儿未能擒住贼人,还害旭凤涅槃受险,更让父帝、母神担心,孩儿岂有面目受赏。”润玉稽首不起,笠泽之仇,他必会向这两人讨回。只如今,还未到时机。润玉修指内抠,剜得掌心生疼,谦声道:“儿臣自知修为不精,难承大任。”霍然叩首又拜,真切道:“求父帝让儿臣暂卸夜神之位,专心修行,待修为精进,再为父帝分忧。” “不可!”旭凤忙转身对天帝道:“此次涅槃,非润玉,我难逃一死。我情愿渡他千年修为,助润玉执掌星辰。” 天后一心只欲将旭凤推到那至尊之位,却不料他如此不领情。她自幼疼爱旭凤,自不会觉得是旭凤天真,只觉得是润玉心机深沉,将旭凤也欺瞒了过去。如此城府深沉之辈,不除去,如何让她的宝贝儿子日后安坐大宝?今日润玉既然自己提到,她自是顺水推舟道:“既是夜神如此请求,我觉得,不无不可。” 天帝瞥荼姚一眼,那毒妇目若喷火,只恨不能把润玉连骨带肉烧个干净,便是他有心回护,又能如何?他弑父杀兄,窃居帝位,少不了鸟族支持。如今鸟族仗着天后撑腰,横行霸道,他又岂会当真不知。只是事关皇室颜面,朝野内外又无人敢相抗衡,他亦不得不纵容天后所为。竟也默许了天后如此举措,只同润玉道:“也罢。就依你所请,便多去省经阁看看,也好让你有自保之力。” 旭凤不忿,还欲抗辩;然润玉欣然而接法旨,旭凤便替他不满,也没有缘由。旭凤只恼自己母亲荒唐,是非不分,也不肯再跟她叙话,跟着润玉便出了殿门。快走几步追上润玉,旭凤歉疚道:“是我拖累了你。你放心,夜间布星,我让人替你看着,任谁也别想抢了去。” “不必了。”润玉步履微缓,复又漫步信庭,如闲云野鹤,分外自在。区区夜神,他还不放在眼里。此次逐鹿问鼎,既是为了私怨,也是因锦觅,他既与刑天指天地为誓,便再无回旋的余地。如皎月朗朗,润玉疏朗笑道:“做儿子的,只需帮父母分忧,做夜神也好,做散仙也罢,只消得能为父帝分担一二,便足矣了。” 旭凤哑然,沉默半晌,又道:“那我渡你一千年灵力,让你早些有所成就。” “旭凤,不必如此。”润玉收步顿身,阖目藏去满眼冰棱。他最厌旭凤如此姿态。当初是,后来是,如今亦然。他乃天帝长子,母亲为一族公主,又岂是当真资质庸庸之辈。只是天后盯着,他不得不碌碌无为而已。待到神魔之战后,六界皆知,天帝龙威浩荡,慑服群魔。平庸?他又怎甘心平庸。更遑论如今,他再无后退之路。“我还有事,先行一步了。” 回了璇玑宫,才将一身伪装卸下。方一推门,便听得锦觅的笑声,快活得似只鸟儿一样:“润玉仙,你回来了?”锦觅正抱着枕头躺在榻上,绣鞋随意踢落在旁。她自幼天生天长,无所拘束,便是树枝泥地都可为床,冷不丁碰到了这绵软得如云朵一样的床榻,自是满心欢喜欲与人分享。“你这个床,可是个玩乐的好地方。” 说话间,她便变回颗葡萄,在被褥里翻来滚去,活似个觅新巢的鸟儿,早被这里所迷住;只见那圆溜溜的葡萄一时又不知滚到了哪里,只剩下她声音清越,回荡于宫殿内外,扰得人魂不守舍:“润玉仙,你瞧瞧,你还找的见我么。” 润玉掀了被子,却不见葡萄踪迹,转念一想,只裹被往床上一卧,故意道:“锦觅仙子故意要为难我。也罢,那锦觅仙子可切莫现形,待我明晨再找。” 锦觅这颗小葡萄正躲在被子里,被润玉这般一折腾,顿时被压住葡萄身子,气都喘不上来。忙现了人形,告饶道:“不找了,不找了,我认输了。” 润玉却是呼吸一促,被她扰得为难。这颗小葡萄原本是被子卷着被他盖在身上,而今陡然现了人形,便是趴在了他胸口。温玉软香,花气袭人,润玉忙把龙尾藏回袍下,喉头似火烧过一般,恁得喑哑道:“锦觅仙子,既是认输,可该输给我些什么?” “我花蜜可都给你了。”锦觅道:“不行。还是明日你睡醒了,再来找我一次,到时候我再……” ——唇齿相接,言语消弭。 润玉擒住那絮语不断的朱唇,以吻封缄。万万年岁月阻隔,生死横亘其间,他早已身心俱疲,可她还是个烂漫少女。便只是光在旁偷窥,哪怕是锦觅不经意的一笑,都能唤醒他牵肠挂肚了多少万年的柔情。他几乎是焦渴的,试图将锦觅津液骨血都饮个干净;锦觅却只懵懂回应着,忽而想道:“润玉仙还真是个傻神仙。我把香蜜送给他,当真是一口都没偷吃的。他再来找我要,我也是没有的了。”这般想着,便觉得自己对这样贪吃的小孩子很该宽容点,让他翻清楚再来讲道理,遂将贝齿也启开,容他肆虐。润玉只道是她终于有情,一时怔松,锦觅这才推了他舌头出来,与他说教:“润玉仙,你要相信我们做果子的。我说把香蜜送予你了,就当真送你了,自己是一点儿都没吃的。你看你,找了那么久,是不是也什么都没找到?” “是了。”润玉低声应道,唇上犹存着那绵软触感,他本该欢喜的,可锦觅这几句话却只像一盆冷水浇头,将他骨骸凉透。锦觅何等无情,他本就清楚。只是岁月漫长,求而不得,到后来,润玉只想着,只要她还能活着,还在自己身边,便是这颗小葡萄一辈子不懂情爱,便也是圆满。可当真如此了,他才发现,其实自己比自己以为的,还要贪心得多。 他想教她情爱,想同她一起漫步在彩虹桥上,日日夜夜,想让她眉目含情,眸底都倒映着自己的影子,想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,同享这万世升平。 无怪刑天当初说:“你是轩辕老贼的后裔。” 欲壑难填。润玉曾用这句话讽刺天帝,可如今想来,这四字说的,不正是他自己么。 章五 宿命 润玉闭门谢客,回绝了旭凤等人的探望,倒真似准备摈弃杂念、一心修道一般。锦觅素来好动,如今有润玉陪着,愈发乐不思蜀,只觉得这天界果然有趣,倒将花界种种抛诸脑后。只是锦觅便是再活泼,也是不忘自己登天的本意——时有润玉小憩时,便偷偷溜出璇玑宫,去找那传说中的大罗金仙。 “景是好景,花是好花,只连个人影都没有,实在无趣得很。”锦觅几天下来,也不知绕过多少宫阁墙院,只天界中人向来自视甚高,既无拜帖又无厚礼,大多是闭门不见。锦觅不知个中关节,只道是天界人丁稀少,愈发可怜起这些神仙起来。“难为你在此受苦受难多久,要是我,定早就偷跑出去了。” 冷不丁,锦觅险绊一跤,仔细看去:乃是个圆滚滚、红彤彤的小狐狸团着休息。锦觅喜道:“本该如此!我看这里的宫娥都好没眼光,各个瘦得跟冬天的花骨朵一样,还不如这只小狐狸来的圆润。”她越看越喜,忖道:“该带它给魇兽瞅瞅,看看正经的小动物该是这么长得。” 心思甫定,便伸手按在那狐狸脖颈处,入手绵软,似团雪球般真欲化在掌心;锦觅又恐它咬破自己的葡萄皮,故而只伸两指夹住它颈肉,欲拎回璇玑宫去。却不想手指方拿捏住那团子,这狐狸便口吐人言:“非礼!非礼!哪里来的女娃娃,还来非礼老夫的。” 锦觅只惊得倒退半步,便见那狐狸化作人形,生作个少年模样,身着白底银纹内袍,外披桃红罩衫,活似年画娃娃。锦觅迟疑道:“仙上莫不是哪吒仙人?” “呸呸呸,哪吒那奶娃娃,怎比得过老夫老成持重?”那少年眼珠一转,笑嘻嘻道:“老夫在此处睡了这么久,你还是第一个非礼老夫的。有眼光,有眼光。”锦觅只觉得眼前红光一闪,便见那少年也不知从哪里抽出根红绳,递她手上道:“来,小仙童,老夫送你根红线,看上谁了,绑在那人腿上,管叫你说什么,他做什么。” “还有这种事?”锦觅忙捧手接过,心道:“那我只要找到大罗金仙,往他腿上一栓,不就万事俱备。”想到此处,不由喜上眉梢,只紧着将红绳掖入袖子里藏好,又道:“仙上看错了,我可不是仙童,我乃是颗葡萄精,还不算神仙呢。” “那倒是奇怪了,老夫却没听说,近日谁收了个葡萄精作仙侍。”那少年啧啧称奇,只又拍掌道:“无妨,无妨。仙凡都可相恋,何况仙妖呢。不知小葡萄你家在何处、年方几何、可有婚约、喜欢什么样的姑娘?” “叔父。”旭凤从外赶来,听得那少年言语,只无奈打断。见锦觅在此,便挡在那少年面前,反问锦觅道:“你不好好在璇玑宫呆着,来这里做什么。” “润玉仙睡着了,我四处逛逛。”锦觅率然答道;那少年听此语,不由更奇:“原来你是润玉带上天来的?”那少年绕着锦觅转了数圈,摇头道:“我那润玉侄儿性子冷的很,若是你,迟早得闹腾死他。不好,不好——你把那红线还我。” 锦觅只道那少年欲夺红线,拽着旭凤衣袖一闪,便躲在旭凤身后,扮个鬼脸道:“送出去的东西,哪有收回来的道理?我偏不还。” 旭凤被这二人吵得头大,一手制住那少年:“叔父,你乱点鸳鸯谱的习惯何时能改改。”另手又将锦觅从背后拎到身前,“还有你。” 锦觅生怕旭凤把自己扔给狐狸,只抱住他前臂不肯下来,一溜烟又变成果子,藏在他袖兜里。“我们做果子的,不与你们禽兽计较!” 那少年挺胸昂首,骄傲道:“便是禽兽,那也是个为你们这群小伙子操心的好禽兽。”他瘪嘴啐旭凤一口,怨道:“凤娃,你如此实在伤透了叔父的一颗担心,老夫便真给你随便牵线了。”那少年歪头一想,信手就化出红绳,把旭凤、锦觅二人捆在了一起。旭凤气得顿足跺地,猛地震碎那红线:“胡闹!” 锦觅还趴在旭凤袖兜里,见那红线,心道:“可惜!这么好的宝贝,可不能扔了。”忙把碎线头都捡了回来,收进袖子里。旭凤面色一黑,扯住不许,喝道:“有什么好捡的。” 锦觅一心只想多拿几根红线栓到那大罗金仙身上,哪管旭凤说些什么,又是低头去捡,两人僵持之间,只听得裂帛碎布之声,锦觅的袖子都被旭凤扯断了一半,露出大半藕臂。那少年只惊呼道:“好!好!”又抬手将双眼捂住,偏又五指岔得大开,狐狸眼从指缝间直愣愣地盯着二人:“继续,继续!” 旭凤耳根通红,剜锦觅一眼,锦觅正巧把红线拾掇好,还以为这旭凤是喜怒无常,忙道:“捡完了,我这就回去。”也不待旭凤同意,变了个葡萄便往外溜。旭凤见那少年还欲留锦觅说话,又羞又气,拽人就走:他找那少年,自然是有正经事的。 锦觅咕噜噜从狗洞里滚回璇玑宫,左右看看无人,方化回原型抚胸道:“天界的人,怎的个个脾性古怪、喜怒无常。左右看来,还是润玉仙好相处了。” 润玉正对着棋盘思索,见锦觅回来,这才舍得从棋盘里抬头,掸了长袍来迎。“锦觅仙子可玩得开心?” 润玉也不奇怪她跑出去玩耍,锦觅素来活泼好动,若有一日她寸步不离璇玑宫,那他才要奇怪出了什么乱子。锦觅却被这棋盘吸引,弯腰觇视棋局,一脸凝重之色。润玉笑问道:“锦觅仙子可是看出什么了?” “好棋,实在是好棋。”锦觅真诚赞道:“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的棋。” “哦?那锦觅仙子以为,这棋好在哪里。”润玉掀袍入坐,手捻棋子,轻敲棋案。胜败之象已然明朗,黑棋步步杀机,白子处处退让,状若数步之内便要一败涂地。可其中别有机锋,有几处填眼自伤之处,却可化解危机,胜负逆转。润玉自弈也有数万年,自负无人能看清个中门道,却不想被锦觅道破。锦觅却道:“这墨玉、白玉打磨做成的棋子,透明晶莹,又长得如此饱满圆润,有点我们葡萄的模样,自然是极好的。” 润玉手腕微颤,不免爽朗笑出声来。“锦觅仙子说得极是。”他再观这棋盘,竟被她说得当真想吃葡萄起来。 章六 妒火 “那狐狸仙人说,这红线能让人听话,若是哄我的怎么办?”锦觅抱胸侧立,站旁忖度着,余光正瞥到魇兽处,心道:“不如拿它试试,不就知道了!” 想到便做,锦觅猛地抻臂抖绳,红线甩得哗哗作响,裹着劲风就往魇兽后腿撞去;魇兽嗷嗷鸣叫,抬蹄便跑,两只脚的哪是这四只脚的对手,顷刻就把锦觅甩在身后。锦觅不忿,偏要好生□□这走兽,捏个法诀掐在指尖,转腕将红线缠在臂上,足尖点地,飞身便向那魇兽扑去。 “嗷嗷!”魇兽慑于润玉,不敢与锦觅正面相抗,只奔突闪躲,一味相让。见锦觅还不肯罢手,真委屈的鹿眸沁泪,只得往润玉房中避去。锦觅乘胜追击,又是跌足踩地,气化榖纹而荡散,水波涟涟,直指润玉那厢。 “魇兽?”润玉始料不及,便见一人一兽追逐而入,魇兽往他身后藏起,呼哧呼哧着喷着鼻息,满脸受挫。“锦觅仙子?” ——可待他看清锦觅臂上红线,不由面色陡沉,仿佛一瞬又回到锦觅惨死在旭凤怀中那一刻,心中惊怒交加,摔袍掐住锦觅皓腕,制住她动作,凤目斥血,眉生杀气。润玉只扭住锦觅手腕,不允她退避分毫,戾声道:“这红线,谁送你的?” “润玉仙,你这是怎么了?”锦觅惮于他神色,抽腕欲退,润玉却急步欺上,直将锦觅逼得动弹不得,锦觅见脱身无望,只得讪讪道:“这是狐狸仙人送我的宝贝,你若是想要,我还从凤凰那里捡了一根,送你便是。” “凤凰。”润玉目光陡沉,黑瞳幽寒,似淬毒般盯着锦觅。当初她便是心属旭凤,难不成如今重来一回,自己仍是徒劳无功?润玉怎肯容此!此次便是逼迫,他也要锦觅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。他喉结滚动,薄唇翕合,终是吐出声来。“旭凤?” 锦觅只觉得好似被毒蛇监视着一般,本不觉得有什么奇怪,却一时不敢答话。她又奋力抽手,见润玉还不肯松掌,气得捉住他掌腕便咬,怨道:“你放开我。我送你一根便是了。” 若是润玉还犹清明,自然会松掌,徐徐图之,生怕吓化了这朵霜花。可偏偏,锦觅手拿红线,语中提及旭凤,旧仇潮涌,怒海惊涛,他只恨不能立时就杀旭凤于刀下,又怎还有心情收敛情绪。锦觅咬腕抗拒之举,徒让润玉妒火更旺而已。怒极反笑,他只将掌指扣得更紧,心魔作祟,恨不能掐碎她霜花六瓣,尽数揉入骨血里生死不分离才好。锦觅又蹬又踹,见他巍然不动,忙甩手抛出红线缠住他小臂,做个掐诀的手势念道:“松手,快松手!” 这红线细若无物,偏又缠上润玉小臂,润玉一愣,不觉松开掌指,垂目视这红绳。虽细却韧,一端连着自己,一端连着锦觅。锦觅只道是狐狸仙人所言不虚,长舒口气,悻悻道:“难不成今日不宜出门?怎的人人都如此奇怪。” 润玉目光凛然,又向锦觅处眄去;锦觅方受惊吓,见他这般作态,忙倒退几步,从怀里抽出个破烂红线,同润玉道:“润玉仙,我这根红线,还待去拘那大罗金仙呢。这是我捡回来的,都送你。等我见完大罗金仙,我这根。”她指指正拴着两人的红线道:“送给你便是。” 润玉默然静声,抬手拂袖,便将两人间的红线匿了形去,不肯让锦觅拿回。“哪个仙人跟你说的,红绳能拘大罗金仙的?” 锦觅窥得他面色转缓,俏然往椅子上一坐,道:“乃是狐狸仙人所说的。他说,只管把这红线缠别人身上,管叫他什么都听我的。”这么一说,又觉心虚,抬眸偷觎,悄声道:“刚刚你不就听我的了。”只这么说着,又连忙道:“我当真不是故意的。实在是你将我拽痛了,我才拘你的。” “你说的狐狸仙人,当是月下仙人无疑了。”润玉心思缜密,心念斗转,便将前因后果猜个大概。这番惊吓,只让他愈生警惕,生怕重蹈上一世的覆辙;便是旭凤当下和锦觅并无瓜葛,不除掉旭凤,润玉便拔不出心底那个刺来。他虽收了怒容,但断不会容她当真再去向月下仙人讨根红线,去栓什么大罗金仙,只得哄她道:“月下仙人所说不差,可他偏忘跟你说了一句。你这红线,一辈子只能栓一个人,之后再栓别人,便是没用的了。”润玉亦随她入座,斟茶两杯,递予她一杯,续道:“你此番栓了我,便再栓不得别人。” “早知道,便不来尝试了。一开始便拴个大罗金仙,不是更好?”锦觅不由大失所望,转又道:“唉。流年不利,流年不利。大抵是你们这群做禽兽的,都和我们做果子的不对付,让我白高兴一场。” “这可未必。”润玉见她快人快语,算是默认了这辈子只栓自己一人,但觉心湖如有霜花绽放,凭空生出几分柔情。他手指轻点,便又让红绳现出形来。他握着红绳捧到锦觅面前,柔声道:“你拴住了我,我听你管教,直接帮你找来大罗金仙,不也是殊途同归?” “有理。”锦觅之前却没想到这一节,被润玉点破,不由击掌叹服,“那润玉仙。”她犹恐这红线缠的不牢,又绕腕几匝,歪头凑近道:“那你听我话,帮我找来大罗金仙,可好?” “赴汤蹈火,再所不辞。”润玉亦是将红线多绕了几匝,见锦觅那端系得松松垮垮,又给她打了个死结,想要套住这不听管束的小葡萄。这红线虽对神仙无用,可此时此刻,润玉却只觉得自己当真像个凡人一般,这颗心都被这红线栓得死死的,除了锦觅,再难赠给他人。恍恍间,润玉想道:“若当真都是凡人,做这样一对鸳鸯,我便于愿足矣了。” 锦觅不知他所想,只觉得这红线好玩,又拧腕拽拽,试它是否结实。润玉手腕处被她一拽,忍不住伸手欲揽她腰肢,可又恪于礼教,终是收手不敢。 章七 先机 锦觅自在天界逍遥快活,可急坏了花界众芳主。是日,润玉正同锦觅谈笑,魇兽倏然奔来,鹿唇一吐,便是个梦境。 梦境中人,正是牡丹同众位芳主。海棠芳主大袖横扫,罡风霸道,柳眉倒竖,道:“我又去锦觅房里看过了,整洁如新,什么也不曾留下。也不知是谁胆大包天,偷了她去。” 牡丹代掌花界千年,只拢裙摆怫然道:“锦觅性格天真烂漫。此次,定时被人骗了去。” “那里有口仙气,我倒觉得很是熟悉。”玉兰芳主忧声道:“似是龙息。” 锦觅觉得这梦境有趣,伸指轻戳,梦珠若水滴般分散迸溅,又骤然收聚,圆圆如琼珠。润玉只含笑捉她手腕,莫可奈何地摇首轻叹,笑道:“这梦珠水火不浸,你只看着就好。” “他敢!”牡丹、海棠二人齐齐喝骂,牡丹气得浑身发颤,只恨不能提刀冲上天庭,杀了天帝泄愤。“他还有脸来我花界?” “龙息?”锦觅转过头同润玉耳语,生怕惊了梦中的长芳主,“润玉仙,长芳主她们可是发现你了?要是找上你来,这可如何是好。”她攥着润玉袖口,忧虑道:“若是长芳主发现,你我都要吃挂落。你可千万莫被她找上。” “我不过区区夜神,终日与黑夜为伴,名声不显。”润玉收指攥住她纤纤玉手,捧至唇边呵气,暖她掌心,道,“她们说的,自然是别人。” 润玉眸色陡深,他自是清楚那段纠葛的。荼姚杀他母族,使他母子生离;太微道貌岸然,置龙鱼族百万生灵于不顾。这中间桩桩件件,便是杀那二人千万遍,亦难泄他心头之恨。锦觅不知润玉所想,只学着他样子,暖他双手,又道:“没想到长芳主平日里对我那般苛刻,到底还是爱惜我的。对了,润玉仙,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?可有什么名头?” “无他。我见锦觅仙子你双手寒凉,为你暖手而已。”润玉颔首垂目,羡于她自在洒脱,又为她率然举动所感,似胸膛似针扎般,细细密密的酥麻。锦觅虚心受教,感叹道:“我自幼无父无母,在长芳主庇护下长大。润玉仙你的确是除了长芳主之外,待我最好的人了。” 润玉掌指忽绷,可恨便是这花界众人当初将锦觅藏到了魔界,害他寻觅不得。只不过前尘往事,又何必提起。他又卸力搓揉她双手,强压怒意,柔声道:“长芳主待你,自是极好的。” “可此次,我必要找到大罗金仙不可。”锦觅虽言辞有遗憾之语,面上却不见半点不舍。只跳脚慌道:“坏了。若是被长芳主发现,定要把我关到水镜里百八十年,那我还找什么大罗金仙?” 恰和锦觅所言相应,梦珠光华陡转,耀橘色光辉,场景挪换,便是众芳主气势汹汹来天界问责之景。“天帝,我花界早不听你天界调令数千年,你如何敢拘拿我花界精灵?” “姐姐,何必同这薄情之人讲理,昔日先主为他所害,早该理一理旧账!”玉兰芳主眉藏杀气,身如出鞘之剑,满身凌厉锋芒。“他今日欲害锦觅,便是拼了我一条性命,也要搅他个天翻地覆!” “玉兰芳主!”锦觅惊呼,飞身便欲去分辩清楚;只润玉早已抬臂挡她去路,见她犹有不解,只得缓声解释道:“这是梦境,是还未发生的。” 润玉抬指轻挥,梦珠消散;他又点魇兽眉心,哄它吐了几颗珠子出来。“人处梦中,难辨真伪。蓝色的,是所见梦,乃是真实发生过的。刚刚玉兰芳主那里,梦珠昏黄暗沉,乃是所思梦,所谓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尚只是做梦人的虚妄之念,做不得真的。” “那便好。”锦觅这才松劲,往摇椅上一倒,木椅吱呀呀晃着,真似扁小船儿要将人送入梦乡。“没想到玉兰芳主为了我,能跟人拼命。”她这才生出几分迟来的歉疚,“早知她们会如此担心,我便留张纸条了。” “现在再留,亦不晚。”润玉展眉笑道,捻来页信笺,“我让魇兽代你送去便是。” 锦觅闻此,不由喜上眉梢。“还是润玉仙口蜜腹剑、心思独到,我这就写了。” “口蜜腹剑?”润玉哑声,难掩笑意,“锦觅仙子,你这是又看了什么杂书?” 锦觅正奋笔疾书,漫不经心应道:“昨天狐狸仙人给我看了个话本子,里面夸人的话很多,我这也是刚学的。”锦觅还以为润玉觉这词庸俗,自觉今日又麻烦了润玉一遭,很该多夸夸他,又改口道:“不过以润玉仙这样的品格,不止是口蜜腹剑,便是器大活粗、文治武功、城府深沉,也是担得起的。” “锦觅。”润玉失笑,倾身欺上,将她笼于自己身影之下,越看越喜,她愈是如此,他便愈爱她无暇天然,毫无雕琢。“这些都是你学来夸人的?” “自然。”锦觅一收毛笔,将信纸叠得整整齐齐,递给润玉道:“润玉仙还不喜欢?那换成薄情寡义、风流多情可好?” 润玉眉尾堆笑,只拿过她信,展信掠视,心中已有决断,随手便扔予那魇兽。“锦觅仙子夸人,实在独到。不过日后这夸人,夸润玉还好,还是莫夸别人了,旁人理解不了锦觅仙子拳拳之情,怕还会以为是你反讽。” “庸俗,庸俗得很啊。”锦觅摇头晃脑,像个满肚子学问的夫子碰上个顽劣的学生般,很是可惜,“我知我词汇是比旁人广博了些,可断没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。” 章八 彦佑 “润玉仙,你成日呆在璇玑宫里,不会觉得没意思么。”锦觅才从月下仙人那里回来,见润玉着玉白常服,一手拿书,另手执笔,真如个话本子中的翩翩公子,秀色可餐。锦觅蹬脱绣鞋,跳身一蹭,便侧身坐到砚台边,道:“这书你都快翻烂了,不若我把狐狸仙人送我的书借你看看。” “这是最新的天香图册,狐狸仙人说,这可是修道的好宝贝。”锦觅拿袖口擦那封面,忍痛割爱道:“我还没来得及看,就先借你了。” 润玉笔锋微顿,浓墨滴落,便染出朵墨色的花儿来。“锦觅仙子,你可是嫌我太无趣了?” “没有,没有。”锦觅只歪头侧身瞅着他,道:“只是润玉仙为了帮我找大罗金仙如此劳累,我们做果子的总不能太没良心。” 润玉绷紧的手指着才松软下来,垂睑温和道:“既是被锦觅仙子红线拴住了,便是刀山火海,也是甘愿一赴。” “我说美人儿,原来你是对别人有良心,便对我没良心了?”润玉、锦觅正说话间,便有一青袍俊俏郎君敲门迈入。来人天庭饱满,颧骨略高,剑眉利如刀裁,天生笑目,自隐一段风流情意。“我还道如何四处找不到你,原来,是跑到夜神殿下这里了?” “扑哧君!”锦觅乍逢故友,跳下身来赤足踩地便迎: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?” “你忘了,我身上带着你的灵力,我只消用法术一搜,便能找到你来。只是万万没想,你竟真在天界。”扑哧君放声朗笑,又拱手对润玉道:“小仙彦佑,拜见夜神大殿。” 润玉收起竹筒,此次虽是他有意泄露锦觅行踪,诱花界众芳主、洞庭君簌离找天帝寻仇;可来者彦佑对锦觅心怀不轨,到底不喜。润玉状若无意,偏又插身正别在锦觅身前,挡去彦佑视线。“彦佑?我从未听锦觅说起过。” “大殿操劳政务,怎会留心小仙姓名。”彦佑拢手背后,忽又往侧一歪,冲锦觅招手道:“锦觅,你同我尚有百年之约,怎么忘了?” 天界无日月,须臾已百年。这些日子来锦觅过得实在遂心称意,一时倒忘了同彦佑的百年之约。今日听他提起,方想起来。“怪我怪我。”锦觅刚想从润玉背后走出,便觉腕间吃劲,正是被润玉制住。 “什么百年之约?”润玉冷着脸发问,锦觅便解释道:“日前我欠他灵力,遂定了每百年便还他一遭。在润玉仙这里过得开心,我险些忘了此事。” 润玉仍不松手,攥着锦觅腕骨便不可撒开。知是如此,他宽声道:“锦觅仙子救我一命,她若有什么欠你的,我代她还了便是。” “我当初同扑哧君说好的,自是我自己还。”锦觅虽不舍百年灵力,说此话时更觉得心如刀剜,可自觉断不能堕了果子们的威名,不然日后不知又得被彦佑如何嘲笑。故只忍痛道:“不过百年灵力,我再修炼便是。” “夜神大殿,可怜我实在无福您的美意啊。”彦佑冲锦觅展颜而笑,偏还要刺刺润玉,“来来来,美人儿,咱们到一旁去叙旧。” 润玉抿唇,胸堵郁气,便是有意借洞庭君簌离之手挑拨帝后关系,可也不容彦佑如此放肆。只面上不显,照旧作副谦和模样,温声道:“无妨,我为你们护法便是。” 锦觅深叹,才修出百年灵力,又存不下来,真如个破衣兜装钱,存多少,漏多少,总之她自己是什么都留不下来的。念及此处,更觉闷闷不乐,怏道:“不必麻烦润玉仙了,我都渡过多少次了。” 锦觅瘪嘴,深恨自己无能,探手虚点,一道灵力漫出,便灌入彦佑经络。润玉见她明明心有不舍,偏又狠下心割舍灵力的模样,实是又爱又怜。他心道:“若早知道你这班喜欢灵力,我便都渡予你了。”心神摇曳,险露出龙尾,润玉不觉自嘲不已,伸手又捉回锦觅玉手,便是没有红绳绑着,他亦牵得紧密。他母亲矢志报仇,他亦同此情。彦佑此番过来,应该是来打探情况,以润玉对洞庭君行事的了解,只怕不日便有波澜要生。既然目的达成,再看彦佑,自是千般不喜。润玉道:“彦佑仙人既是锦觅故人,我本该好生招待,一尽地主之谊,只是父帝法旨已下,我璇玑宫如今闭门谢客,实不好多留彦佑君了。” “我才来,大殿便要下逐客令了?”彦佑谑声嬉笑,恋恋不舍对锦觅道:“也罢。美人儿,我看这里清冷凄凉,你瘦得腰围又减,可见这里实在无聊,不如我带你去人间玩玩。” “在我面前便拐带我的贵客,彦佑君莫不是觉得我太好说话了。”润玉眉宇覆霜,彦佑几番挑衅涉及锦觅,终是让他动了肝火。彦佑浑然不怕,嘿声道:“大殿贯是温和雅正,怎会同我这小小散仙计较。” 锦觅虽被彦佑话中人间二字撩动心神,但念及大罗金仙尚未找到,自然不肯。这扑哧君当真可恶,吊人胃口,偏又不能前去。锦觅便道:“扑哧君你又似是而非、德高望重了。我现在忙得很,下次再同你去。” “似是而非?德高望重?”彦佑又是扑哧笑出声来,乐不可支;润玉收臂护着锦觅,耳语道:“锦觅仙子不是答应了我,不把成语用在旁人身上?” “润玉仙,你误会了。这两个词都不是什么好词。”锦觅凑润玉耳边低声道:“左右日后也用不到你身上,我就用来埋汰扑哧君了。” 被她这般解释开来,润玉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气。不忍对锦觅发怒,便将闷气撒在彦佑身上,只见润玉目光冽然,缓声道:“彦佑,你亦听到锦觅仙子所说了。” 彦佑本还欲调笑两句,只被润玉目光所慑,一时不敢再言语挑衅。左右锦觅如今已然找到,又恰巧在天界,便是洞庭君知晓,自该满意了。今日既是目的达成,便是不虚此行。彦佑又是虚攥一掌,将锦觅所赠灵力握于掌心,凑近佯嗅,倏然展眉柔声道:“美人儿,你的定情信物,我收下了。” “放肆!”润玉恼他轻薄举止,厉声呵止;彦佑却是哈哈大笑,顿时便化作道青烟没了行迹。锦觅奇道:“润玉仙,扑哧君是条好蛇,你怎么这么凶巴巴的?”润玉被锦觅问得一噎,竟找不出话回答,只得遮掩道:“锦觅仙子方失了灵力,可需要我为锦觅仙子渡些?” 章九 开局 “狐狸仙人。”多年相处下来,锦觅早对这姻缘殿熟稔得如璇玑宫一般。绕过屏风,锦觅探脑瞧着,见月下仙人正苦恼红线乱缠在了一起,便自觉坐到他身边,帮他绕起红线。“你可还有多余的天香图册?再送我些可好?” “小锦觅,我之前送你的宝贝你这么快就看完了?”月下仙人咧唇偷笑,凑近道:“可试过了?感觉如何?” “我借给润玉仙看了。”锦觅埋首绕着红线,饶是她十指修长,但碰上这杂乱无章的红线团,也觉得苦恼万分。“他让我再找你借两本来。” “没想到,没想到。”月下仙人唏嘘道:“我那润玉侄儿看起来水火不浸、一本正经,老夫还道他这辈子都得这么冷冷清清地过去了。没想到,他还是个可塑之才。” “润玉仙器大活粗、薄情寡义,自是可塑之才。”锦觅应声赞道,只觉得自己这两个书袋词用得熟练,实在可喜可贺;月下仙人却偷瞧她眼,见锦觅没什么羞恼之色,不觉更奇:“小葡萄你果然不是个一般果子。” “狐狸仙人过奖了。”锦觅正经答道,觉得跪坐着实在膝盖隐痛,索性盘腿簸坐,把红线团往裙里一兜,专心理起线团来。“我也就是个二般的果子。” “那老夫便是个三般的仙人。”月下仙人眼尖瞥见她手下不规矩,抓住她手,指指点点道:“小锦觅,你偷了老夫多少红线,难不成还想去织毛衣不成?” 锦觅被抓个正巧,可几十年来她亦是习惯月下仙人没个正形,正待搪塞几句,哄来几根红线分给相熟的宫娥;还没开口,便听长风呼啸,凤唳九天,一彤红凤凰架风御云闯入,疾声道:“——叔父,锦觅可在此处?” “凤凰?你找我。”锦觅抛着红线球耍玩,随性扔给旭凤,嬉闹道:“正好,我再送你一团红线好了。” 旭凤凝神挥翅厉甩,烈火顷刻灼尽红线,只余满地灰烬。锦觅不知他今日为何如此,却只见凤凰腾空逼近,沉嗓冷声。“你可是花界中人?” 难不成是长芳主找来了?锦觅不由心生忐忑,不肯回答。旭凤见此还有何不明,只聚了眉峰斥道:“你这小妖,这次可害惨润玉了!同我走。” “润玉仙怎么了?早上他还好好的,让我来找狐狸仙人要图册。”锦觅亦是心悬肝颤,来不及同月下仙人道别,只碎步跟上,缀在旭凤身后,“他怎么了?” “今日大朝,花界众芳主打上天界找你,向父帝问责。”旭凤本是恼极,但见锦觅这般模样,心道:“她什么都不懂,本也怪不得她。”到底是缓和了声调,拽着锦觅往肩上一甩,背着锦觅便往九霄云殿飞去。口中解释道:“你平日常在璇玑宫,众所皆知。母神便令雷公电母前来拘你,为曾见道,便拘了润玉去,正要在殿上治罪。” 锦觅听了急得只捶旭凤后肩,迫切道:“早知道,我便不去狐狸仙人那里了。凤凰,你再飞快点,我好同长芳主解释清楚。” 旭凤本就是如此打算,这才分神,留了形体扔在殿上,原型游神,接得锦觅前去。肩胛被锦觅一捶,也不知怎的,似被捶在心肝上,不由出声嘲道:“这时你倒是和润玉情深意重了。” “我同润玉仙情深意重、鹣鲽情深,好凤凰,你便再飞快点罢。”锦觅趴在旭凤背上求道,旭凤心头无来由一闷,沉声应道:“——那你坐稳了。” 九霄云殿,巍峨高耸,白玉为阶,云霞织为绡罗,风刀裁之为旌旗,远远望去,霞光万丈,令人目眩心惊。当值的天兵天将见有人欲闯,当即横枪相拒:“九霄云殿,岂容尔等擅闯?” “——我乃旭凤,谁敢阻我?”旭凤厉色喝道,只背着锦觅盘旋,猛又扇动羽翼,业火陡燃。众将士骇然,俱收枪拱手道:“不知是火神殿下驾临!” 旭凤懒同这几人言语,锦觅只靠在他背上催促道:“凤凰,我们快些去救润玉仙去。”旭凤却不肯应,只同她道:“为免被母神发觉,我只能送你到此。” 锦觅立时跳下身来,便往殿内跑去,便是绣鞋半掉了也不知。旭凤见她形色匆忙,只把薄唇一抿,匆匆隐了行迹回神归体。形神合一,旭凤浑身一栗,复睁目旁观,便看殿上已是剑拔弩张。 润玉为雷公电母所拘,立身一侧。下方正站着花界众位芳主,牡丹长芳主叱道:“有人亲眼所见,我花界精灵在你天界,又有龙息为证,天帝陛下还不肯承认么。” 天后慵懒侧靠着,掀睑睨去,慢声道:“你们既如此言之凿凿,我已把润玉拘来,你们同他对质,不便一清二楚?” 天帝高踞主位,纵容两方口舌交锋,冕旒摇摇,只肃声道:“如是润玉有过,本座绝不包庇。只是雷公电母,你们方才在璇玑宫,可见到了众芳主所说的精灵?” 雷公电母俱是恭声道:“不曾。” “荒谬。”玉兰芳主抢步出列,眉蕴怒意,眸含愠色,“天帝陛下的意思,难不成是我们冤枉了你不成?” “玉兰。”牡丹出声呵斥,玉兰郁郁退下,牡丹这才与天帝对视,严声道:“这百年来,我们已搜遍六界上下,各方草木都未见她踪迹。”牡丹面色一凝,寒然责道:“众所周知。这六界上下,无花草树木处,唯有天界而已。” “那依芳主意思,是陛下刻意窝藏花界精灵了?”天后似笑非笑,端得副母仪天下得威容,矫作温柔,“陛下,您以为呢。” “长芳主!”忽一道清喝破空,正是锦觅趿鞋而来,“不干润玉仙的事,是我逼他带我来天界的。” 天帝初见锦觅音容,青丝不挽,随风自动,未施粉黛,却已是眉同鸦羽,唇若涂脂。如有所感,不由心尖一颤,挥手便抽走她鬓边锁灵簪,将她真容看得分明。六界八荒,万年以来,都只有一个梓芬而已,她那神态举止,分明就是梓芬。万年之思,生死之别,今朝一夕得见,天帝只觉得心神震荡,软了铁石心肝,刚肠也摧作柔肠。他不由站起身来,竟如梦呓般:“——梓芬。” 此言甫出,上下耸动,窃窃私语。当初那段爱恨情仇,虽不便公说,但众人皆是心知肚明。 天后却气得十指紧攥,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来人,哪还顾得上帝后威仪;只转首同雷公电母喝道:“有人擅闯九霄云殿,还不就地格杀!” 章十 身世 “谁敢!”众芳主齐声怒叱,掐法捏决,刹时花飞蕊落,奇香袭人,二十四芳主各显神通,联手抵抗那阵阵电闪雷鸣。锦觅犹懵懂不知,润玉窥得机会,却已挣开雷公电母约束,牵了锦觅素手,挥袖扬风,聚出道水龙挡在二人身前,顺势抬腕震袍,罡风凝聚,便将锦觅罩在了怀里。 “——母神!”旭凤愕然惊呼,挥臂甩出道火鞭,护在锦觅身前。那厢天帝、水神齐齐出手,于锦觅身前立出两道屏障,不允旁人入内。天帝冷眉低喝,威声道:“还不退下。” 雷公电母面面相觑,虽天后法旨在前,可如今天帝震怒,二人自不敢自作主张,皆跪下请罪。旭凤亦转身作揖,禀道:“母神息怒。锦觅仙子,是我将她请来的。”说话间,他不自主扫了殿下锦觅一眼,见她仍是素日神情,又忙敛去绮思,恭声道:“此番花界、天界误会,悉数系于她一人。孩儿斗胆,将锦觅请来分说。” “我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。”天后既恼天帝无情,又恨旭凤拂自己心思,只将矛头掉转,同花界众芳主道:“这便是你们找的花界精灵?”眯眼逼视,天后愈看愈是心惊,心底生出股愤懑之意,便是笑意也僵在了唇角,勉强才能维持。“果然不同。” “好孩子,你过来。”天帝生出股慈父心肠,她与梓芬生得一模一样,素日天帝见润玉、旭凤,都只觉得应当好好磨砺二人,方可有所成就;可如今见了这娇滴滴的小姑娘,只觉得心肠都能软成一团,只想将她护在掌心。“你叫什么名字?可是花界中人?今年多大了?” 锦觅也不惧,只身上前,心底盘算一下,便回道:“我叫锦觅,今年大概也就三四千岁吧。” “你父母可还在?”天帝心肠更柔,便是天后在侧,也忘了个干净。锦觅觉他问得古怪,却自觉不能为难没话找话的老人家,只得说:“我是颗天生天养的葡萄,自然是没有父母的。” “锦觅,回来。”牡丹惊于天帝所问,登时开口呵止。锦觅素来惧于长芳主威仪,也顾不得此处是在天界,只垂头丧气地小跑到长芳主身后,乖觉道:“长芳主,锦觅知错了。”看润玉还在一旁,又小声同长芳主道:“此次真的是我强迫润玉仙带我上天界的,不干他什么事。” 牡丹手脚发凉,听锦觅口口声声润玉仙润玉仙三字,不免扭过头仔细端详。润玉只作不知,作揖回礼;此番泄了锦觅行迹,虽知罪不在润玉,可牡丹不忍责怪锦觅,只得迁怒润玉。见润玉这般作态,牡丹只蹙眉气道:“回头再与你算账。”言毕,又同天帝道:“既然是一场误会,我等不便多留,告辞。” 天帝本还欲留住锦觅,可心思一转,余光瞥得天后神情,心道:“荼姚好妒善嫉,若将她留下来,也不知荼姚会怎么陷害她。”一时歇了留人的心思,只同牡丹打了几句官腔,便放人离去。 众芳主俱是面色不佳,锦觅不敢作声,只跟着众芳主往外走去,末了偷偷转过身来,同润玉、旭凤挥了挥手,算作道别。旭凤本还觉得她有良心,只是她偏先同润玉挥手,心里不快,只冷面坐着,不作回应。倒是润玉展眉笑着,亦同她挥手道别,锦觅这才快活起来,跟在众芳主身后向外走去。 天后心胸狭隘,今日被天帝下了面子,自不肯罢休。只又不好当真拂了天帝颜面。她欺润玉素无依靠,便同天帝道:“万幸今日没有酿成大祸。可今日之祸,都是润玉挑起,若是不加处置,恐怕不能服众。” “本就是一场误会。”天帝不置可否,天后方要动怒,却又听天帝对润玉道:“不过此次,你确实处理的不好。” “孩儿惶恐。”润玉展臂扬袖,长风理他袍衫,真个如玉郎。他素知天帝寡情,今日之事,不过是个开端。若欲使人灭亡,必先使之癫狂。荼姚蛮横之举,他若现下忤逆,平白落个不尊嫡母的罪名。此番既已在荼姚心底埋下根刺,日后她定不会善罢甘休,待到父帝厌恶她时,他再顺势而动,自然事半功倍。是以润玉也不多争辩,只拢手稽首拜道:“是孩儿考虑不周。” 天后转怒为喜,本还想再攻讦几句,方欲开口,又思及如今润玉已是卸职闭关,便是再贬,已是无可再贬,若真要以此为缘由杀他,又实在勉强,恐落人口实。只好道:“既是如此,很该闭门思过,好好反省自身。” 天帝本就不欲惩戒润玉,天后既肯放过,岂有不答应之理。“润玉,你行为莽撞,所幸没有酿成大祸。那便罚你闭门五百年,静思己过,你可有不服?” “五色五音五味,令人目盲耳聋口爽,皆令人心发狂。”润玉恭敬道:“此皆妨人行止。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,故去彼取此。父帝疼惜孩儿,孩儿怎会不知。” “好。”天帝闻他此语,不由抚掌喟叹道:“你果然有慧根。既然如此,传本座法旨:‘闭璇玑宫五百年,无本座旨意,不得擅入。’”他余光瞥见荼姚狰狞面貌,只觉心下厌倦,闭门不出,虽是惩罚,对他这与世无争的大儿子而言,也是保护。”润玉,这五百年内,你可要好好思过,莫要辜负了我的期待。” “孩儿谨遵父帝法旨。”润玉躬身又拜,瞄见帝后之间的眉眼官司,不由心底冷笑。往日的仇,一桩桩一件件,且等他慢慢讨回来。 章十一 父女 “也不知润玉仙、狐狸仙人、凤凰怎么样了?”自被众芳主押回花界,牡丹、海棠便把她关在了房内,半步也不允出去。可怜锦觅那样爱热闹的性子,这回却是叫天天不应、叫地地不灵了。然锦觅亦是听说了,此次芳主为了找她,下了落英令,断绝花界供给飞禽走兽的食物,这才迫得天帝不得不与她们一见。锦觅自觉理亏,自然不敢再同芳主那里求情,只在床上翻来滚去,觉得甚是无聊。 到底是被璇玑宫惯坏了。睡的是高床软枕,喝的是星辉凝露。润玉又一贯纵容她,便是有什么荒唐点子也由着她尝试,真让锦觅把璇玑宫当做了自己家一般。如今回到自己的树屋里,既没人说话,又没事情好做,实在让锦觅委屈得紧。 她却不知,除了她自己惦着的几位,还有另几位神仙念着她。天帝自然不必说,只将这小葡萄当做沧海遗珠,刚下了朝便去了私库,想给她捡几件好看的首饰,可越捡越多,最后只恨不得将整个府库都送给锦觅任他挑选,又在梦里大手一挥,便渡了她五千年灵力;水神亦是动容,伊人已矣,然神牵梦绕,久久不能释然。如今亦是觅了个机会造访,只欲一探真伪。 “唉,可惜了我的天香图册还扔在润玉仙那里,不然,很该带回来研习一二的。”锦觅捧着绿植自言自语,哀叹道:“这下好了,也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去。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大罗金仙。” “锦觅仙子,何必苦恼。”这树屋地处花界,四周水草丰沛,润玉又恰通水系法术,只需有水,便能传音。“你若想看天香图册,我念给你听便是。” “润玉仙?”锦觅喜出望外,却不见润玉踪迹,只四处寻觅,攀高登低,这才从水缸处找到他声音,“你没被罚罢?” “还好。”润玉早回璇玑宫闭门思过,只是隔水同锦觅通信,水面如镜,模糊间也能从中觑得锦觅音容笑貌,不由宽解道:“不过是被罚了五百年禁闭。” “好没道理,我都同他们说了是我迫你的,怎么还要怪你?”锦觅自觉失策,心道:“左右还是要受罚,我便不前去解围了。” “无妨的。如此正巧又同锦觅仙子作伴,也算是因祸得福了。”润玉语中带笑,倒让锦觅不好意思起来,又觉自己方才所想实在太过狭隘,亦是笑道:“自然。你我同甘共苦、不离不弃,这点小挫折,自然是要一起扛得。” “锦觅,你又在同谁说话?”屋外渐有脚步声传来,锦觅赶快将簸箕往水缸上一罩,不敢再同润玉说话,急匆匆地奔回桌边,似模似样地抓了本书,朗声回应道:“我听长芳主的话,正在研习法术呢。” “有劳长芳主了。”锦觅支着耳朵细听,门外说话的却是个陌生儒雅的男声,锦觅才下地欲看,又怕被长芳主发现,忙缩脚藏在裙底,装出个乖巧模样。倏然房门乍开,一中年男子悄然而入,锦觅与他对视,心头忽涌上股难言的情感:“这人好生熟悉,莫不是我没成精之前见过的?” “锦觅。”那男子逆光矗立,看不清全脸,只能从侧影窥他真容。锦觅正在心底猜测他容貌,便听他幽然道:“我乃水神洛霖。” 原来是水神,怪不得通身穿着蓝底水波纹的绸缎,像是要把八方水系都批在身上一般,很是张扬。锦觅呆滞不动,分辨不出心底那阵怪异究竟从何而来,只能勉强回道:“不知道上神来此,有何公干?” “我此番来。”洛霖只开口几字,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。梓芬究竟是她何人?若她当真是梓芬之女,那便是梓芬当真愿意背着丑名为太微生儿育女,如今他来此处,情何以堪?自当日殿上看清锦觅真容,洛霖便觉得心神扰扰,不得半分安宁。他沉吟少顷,才哑声解释道:“你长得,像我一位故人。” 原来水神和果子有旧,只是不知道是哪个提子入了水神眼?锦觅松下劲来,但慑于上神威压,始终不敢肆无忌惮。“那不知是哪颗提子?说不定我还认识。” 洛霖失笑摇头道:“她乃是一朵水莲。” “那可能是仙上认错了。”锦觅挠头尴尬道:“我们果子和花草,长得还是不大像的。” “你当真是颗葡萄?”洛霖出言反问,目含怜意。锦觅只坦然道:“我是颗顶正经、圆溜溜、胖滚滚的葡萄,仙上要是不信,只管问问长芳主便是了。自小便是长芳主把我带大的。” “梓芬啊。”洛霖只低声一叹,这叹息叹得柔肠百转,倒让锦觅不知所措起来。“我是你母亲的师兄,按理,你该叫我声师伯。” “师伯?”锦觅咂舌,心道:“这几天来,怎么尽来些奇奇怪怪的仙人。上次那个天帝,让我在梦里叫他爹爹,今天这个,让我叫他师伯。我若是不应,他们还非胡搅蛮缠,可见我这个提子亲戚起码是欠了他们五千年的灵力,这才让他们这般念念不忘。” “咄!话可不能乱叫。”二人正叙话间,便见一胖老头闯进来跳脚道:“小淘淘,这叫错了,可就乱了辈分了。” “老胡?”锦觅被这亲戚辈分绕得头晕脑胀,也不知是对是错,只仙上让她叫什么,她听命就是。“那我该叫什么?” 洛霖亦是奇道:“她难道不是梓芬的女儿?” 老胡气的哇哇乱叫,也不管长芳主素日的命令,便将拽着洛霖在一旁把事情倒了个一干二净:这锦觅小葡萄,本是花神梓芬与水神洛霖的女儿,当初天帝从中挑拨,害得劳燕双飞,两人生离死别。如今他一旁人都看不下去,如还学着长芳主她们瞒着洛霖,难不成真让洛霖作自己闺女的师伯不成? “果真?”洛霖听得个中机缘,又喜又悲,抓起锦觅的手便要探她真元,倒把锦觅吓得险些摔倒。锦觅瞅着,只觉得好好一个水神上神,被老胡带得疯疯癫癫,之后可莫要找她赔才好。洛霖捏法探去,窥得她体内真元,上附两道禁制,但仍可看出她真身,“霜花,竟然是霜花。” 洛霖悲喜交加,今日得见亲生女儿,便是昔日封神列位,亦不曾如此欢喜。恨只恨荼姚和太微从中作梗,让自己与梓芬误会重重,终究相爱而不能相守,旧事重提,不啻于剜心锥骨,哀恸中猛咔出口鲜血来。 “水神仙上!”锦觅忙过来搀扶,洛霖握住她手腕,宽厚手掌搭在她面颊,挲那熟悉的眉眼,感怀万千。“你是我女儿啊。” “昨天才有个人要我喊爹爹,今天又来一个。难不成这爹爹还是买一送一的不成?”锦觅不应,只侧脸瞅着,老胡忙拍手道:“小淘淘,他千真万确是你爹爹!” “那,爹爹?”锦觅试探唤了声,便见洛霖竟是落下泪来。洛霖连声道:“锦觅,我的女儿啊。”胸中情绪激荡,只把锦觅揽到怀里,护在臂弯之下,“当初我没能护好你母亲,今日,我定要护好你。”锦觅平素最亲近的人也不过是长芳主,但长芳主虽然疼爱她,但也从未如此过。那臂弯极为有力,好似能为人遮风避雨般,让人靠在此处,只觉得心安。洛霖又愧又怜,恨不能把错过的三四千年悉数补偿给她,锦觅却是第一次感到为人子女的滋味,心中茫茫然一片,也不知该作何神情。末了,只怯怯道:“你当真是我爹爹?” “千真万确。”洛霖抚她秀发,声音喑哑。“爹爹日后,再不会抛下你一人了。” “我有爹爹了。”锦觅无来由口中酸涩,又觉得气海有火龙乱窜,烤得四肢俱烫,若是神魂将灭。洛霖见她面色不对,又分神使了道灵力往她识海一探,登时面冷如霜。“这道至阳至刚之气,非太微莫属。” 锦觅本是霜花,乃是至阴之体,先前她贪天帝灵力,问他要了五千年灵力,却不想这灵力亦有阴阳之分,她一霜花受天帝如此阳刚灵力,没化成汪春水,已是万幸。洛霖不清楚前情,但却看得出这灵力所属,便又将这罪名添到天帝头上。只是现在救人要紧,洛霖便是心中再恨,也没空再回天界同天帝争论,只护住锦觅心脉,自她奇经八脉之中缓缓抽走天帝灵力。 这一切皆被润玉听个分明,他只含笑落下一字,白子填眼自绝,却又另辟生路;黑子虽有气吞山河之势,可被白子缓缓蚕食,终有颓然之势。 “母神,你素来自傲,自幼便不容我越过旭凤分毫。”润玉凝视棋局,白子斩黑龙,逆局势于转瞬。“若知我同水神为姻亲,定会生疑。” 若荼姚无所动作,以不动应万变,那润玉便有千般心机,亦是于事无补。可偏偏荼姚为人毒辣阴险,猜疑好妒,这才给了润玉可乘之机。水神虽恬居世外,无心纷争,可荼姚嫉妒之下必有疏漏,到时梓芬受害之事重提,这便是触及天帝、水神的逆鳞。更何况,有鼠仙宣扬天帝、天后行径,众仙家早对帝后心有不满。只待荼姚受天帝厌弃,他便可动手。旭凤为人孝顺,自会冲撞父帝,到时他便可取而代之,再来次更移天日之举。 ——只可惜。润玉苦笑,一字落定。“我已有魔根,再难做这天界之主了。” 章十二 刑天 圣人之下,尽为蝼蚁。 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 此两句,前者本讲的是上古时代圣人辈出的盛况,后者则被誊写于《道德经》中,乃是明文正解天道之残酷,众生于它而言,皆无高低贵贱之分。自万物启灵而始,各族便有得道者。或羽化而登仙,或跋涉忘川而为魔,或另辟地界,自封为妖,如此种种,于天道而言,皆是它子民。 是以轩辕杀炎帝,以忘川为界,独享天界繁华,天道亦无不许;皇权更迭,紫薇势弱,太微倒行逆施,以权术操纵六界,视众生如棋子,天道亦无何不忿,皆任之发展,且看千万年后如何分说。 大道无情,润玉如何不知。他只唤出水镜,撑身旁瞧着镜中锦觅言笑,忽然无来由四肢微颤,苦笑出声:若仔细说起来,觅儿如此,才最合玄妙天道,无情无欲,是以坚不可摧。虽笑而不喜,虽怒而不忿,果真是天生一朵剔透霜花,不似人间凡品。润玉只细细看着,待得镜中人抱着软被娇憨睡去,忍不住探指搭于镜面,想为她掖好被脚。却见锦觅似有所感,抱着锦被又是一翻,骇得润玉仓促收回手指,只留镜面一道水波浅痕。 “你倒是痴情。”那魇兽本在酣睡,却陡然撑蹄踢踏过来。这魇兽模样乍变,再无白日里那副稚嫩模样,鹿角狰狞如枪,血纹乍隐乍现,周身荧光转暗,眉心却腾魔纹。若是锦觅瞧见,定要惊诧:魇兽虽开灵智,但平素任是她如何逗弄,也未曾说过半个字。如今却能口吐人言,声音沙哑,怕不是成了精。 “何必嘲讽。”润玉怫然不悦,抬手便将水镜匿去,不肯将锦觅睡容泄露出去;他又是震袍理衣,慢条斯理道:“你夤夜来此,必有嘱托。” “自然。”那魇兽嗤声道:“昨日有少皞氏后裔来常羊山拜祭我,以心魔立宏愿,说是此次我若肯将魔气分一分予穷奇,便愿举族投身炉中,为我解封。我仔细查去,原来我的后裔早放了穷奇。” 常羊山葬着的,只有刑天一人而已。当年润玉与刑天歃血为盟,欲行那等逆天改命之举,刑天便在润玉眉间种了丝魔气,藏于他水系灵根之下,便是日后再见不识,亦能追溯契约之本。这世界的刑天虽不知日后故事走向如何,但却能助他一臂之力。 润玉不语,昔日他虽协同旭凤囚禁穷奇,但穷奇究竟如何出世,他同旭凤都猜测或与固城王有关,待他御极,亦曾揣测过,这穷奇再现,或许还有天界的插手,但终究只是臆想揣度,毫无证据。 “如今凤凰为天后,又鸟族之首,若说此中没你们轩辕氏参与,我断然不信。”魇兽又喷鼻讽道,润玉却猛把十指狠收,心思百转千回。穷奇为少皞氏之后,因暴虐而为舜所流放;而追溯起来,其父少皞便是鸟国之祖。上古之时,少皞于穷桑践祚,迁都曲阜,建鸟国,以二十四鸟司位,虽后来鸟国分崩离析,更替为鸟族,但鸟族中仍效仿鸟国旧制,以凤凰为尊,又有二十四鸟各司其职。若是魇兽所言不虚,那发此宏愿的,只可能是荼姚亲眷。 “你想让我如何?”润玉只冷眼瞧着,胸中机谋已是转过百变。魇兽兽目晘张,暴虐之气横溢,上古魔神之威,便是而今只余微末,亦足以震慑他人。魇兽哈哈大笑出声,齿牙凿磨,危言恫吓道:“我只是提醒你,大业未成。” “还是你想我现在就昭告天下,你已魔气入体?你若想广而告之,本座大可以不附于这小兽身上,堂而皇之出入天界。”魇兽嗤嗤狂笑,撒蹄绕润玉转了半圈,啧啧称奇:“你修为谋略,具是上乘,如何偏耽于这儿女情长。”它哑声凑近,声诡谲若鬼嚎:“莫忘了。如今你这一切,都是本座赐你的。” “父帝如今修为高深,你若不怕试探他法力,暴露真身,自可试试。润玉目光短浅,自不如你深谋远略。当初你肯将三尸分斩,化为你□□藏匿魔界,就是为了现在?”润玉不露怒容,抚掌赞道:“为了覆灭天界,果真果敢。” “嘻嘻。”魇兽举蹄刨地,鹿角乍露寒光,若利刃出鞘,旋即又隐去光芒,“我说过。八荒六合,唯我主赤帝陛下方为正统,亡国灭族之仇,戮本座主君之仇,此仇不报,妄为人臣。” 这中间又牵扯出段上古往事来。当初炎帝与黄帝争雄,炎帝是为烈山氏,黄帝即为轩辕氏。二者具为人中龙凤,交战于阪泉,黄帝能征善战,炎帝虽有尝百草、教耕种之德,却不善战事,是以惜败,炎帝亦不幸陨落。刑天为炎帝近臣,炎帝陨落之后,他便率族人南迁。后来黄帝造鼎,乘龙飞升,刑天心中嫉恨,遂捐身饲龙,藏身龙腹,而后破腹而出,力战黄帝。黄帝枭其首,活埋于常羊山,敕法旨而封印,刑天矢志不改,因唯有脑袋滚落于外,未受封印,遂有了如今尚有半分神识可以游走于外,一直为黄帝所追捕。为避灾祸,亦为求修行,他又将三尸尽斩,藏于脑中的上尸逃至忘川,因这当年忘川上尚无渡船,仙凡具不能渡,上尸索性淌水过川,历泉中万鬼撕啃,最后所至的混沌之处,便是如今的魔界。 刑天因忤逆黄帝,为天道所弃,其体中上尸亦是如此,天生浊气丰沛,便逆天修行,成了魔尊。此后仙魔两届划界而治,天帝为轩辕氏,历代更迭,如今这太微便是黄帝的第三十八代玄孙;魔尊为刑天上尸,然后来魔界能者辈出,上尸之后裔又不足以驭驶,便拔擢其中修为最高的二人为王,三王并居,统御魔界,如今的固城王,便是上尸的血脉,算起来,也勉强算是刑天在魔界的□□。 “自然。”润玉沉吟思忖,一时却拿捏不住鸟族在其中的角色。是受了天后指示,为天帝分忧;又或者是想覆灭天界,这才以解封为交换?润玉转睛扫向魇兽:当年穷奇虽然释放,但并未能肆虐成祸,是刑天当初不肯分出一分魔气,还是他分出了魔气,最后却被诓骗?可惜,这却不是他如今能知道了。魇兽鹿身一歪,又是酣然睡去,润玉知是刑天那一缕神识离体,便搭掌按在魇兽头顶,徐徐爱抚。 未卜先知,是福亦是祸。虽能料敌先知,但若他稍有动作,便会让所有曲折尽改。谋求锦觅芳心,他自然是处处插手,非要挡开旭凤和锦觅的相逢;但他所要谋夺的,乃是天界坍塌。 若是先行发难,反倒漏了行迹;倒是佯作不知,却可煽风点火,暗布棋盘。正所谓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润玉轻拍鹿角,终是露出个讥诮的冷笑:“刑天以为我能舍生忘死,却不知,我还要和觅儿长相厮守。” 人间有个故事,很是贴合他此刻心情:我原欲死,奈何小妾不从!时至今日,润玉到底起了私心:天界覆灭与否,他都不在乎,可他还要和觅儿万世升平,这却是不可不在乎的。 章十三 兄弟 天帝之子,俱有自己府兵。旭凤才召罢五方神将,瞥目觑去,润玉被天帝禁足,夜神旗下更是人烟稀少,除罢个充门面的小童坐那里歪头打盹,更无一个天兵天将肯去。旭凤只记在心里,转回栖梧宫路上便同燎原君道:“今日,有几人去润玉那里应召?” “只一个小兵前去。”燎原君答道:“大殿本就不喜战事,是以有想那建功立业的,大都不肯投奔。” “我亦是知道。”旭凤拢氅缓步,倏又顿步矫首道:“平日如此,本无不可。可如今他被父帝禁足,若是连代他执夜的天兵都没有,成何体统?” 燎原君一寂,不敢作声。天后几番推波助澜,其意如何,昭然若揭,便是他这个旁人都看得清楚。斟酌语句,燎原君闪烁其词:“属下冒昧。由大殿作个富贵闲人,不是正如天后所愿。” “你也如此想?”旭凤掀唇蔑笑,凤眼半眯,无端生出几分讽意。金靴款步,直踩得青石咿呀作响,他只凉声道:“母神所愿,何时是我所求了。” 燎原君快步赶上,听得主君音沉如琴弦将断,这才恍惚忆起当初自己甘愿跟随于旭凤身后,何曾是因为天后旨意。骁勇战神,盖世无双,当时他亦不过和如今这些天兵天将一般,只想着提三尺宝剑,追随个豪杰英雄,立不世功业。然斗转星移,该怪宦海浮沉,又或该怪荼姚潜移默化,如今便是燎原君自己,亦快忘了当时的心情了。 “父帝春秋鼎盛,润玉为我长兄,平素恪礼守己,从未有半点不当之处。”晚来风凉,只吹得二人俱是鹤氅曳曳,旭凤坦然不惧,静然道:“母神所求,在我看来,不过是一场虚妄。” “那殿下打算如何。”燎原君心头一悸,惶恐问出声来。他受天后嘱托,为旭凤谋划,若是旭凤当真有此心,他自当披肝沥胆、万死不辞,既不违天后法旨,亦全了君臣之谊。可天后却从未交代过,若是旭凤志不在此,他又当如何。“如果殿下有所打算,为何不同天后明言。” “母神舐犊情深,无论如何做,都是为我而已。乌鸦反哺,羊羔跪乳。”旭凤萧然止步,竟陡生出种四周孤寂,却无知己的怅然之情。便是至此时,他仍是瞒了句藏在心底:况母神性情刚烈,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若我当真抗言陈情,逼她放弃图谋,只怕反会弄巧成拙。正所谓儿不嫌母丑,任是天后如何行事,旭凤终是不可能当真怨怪。虽有时亦会暗觉对润玉不起,但他也只能暗中补偿,断不肯直接顶撞母神的。“为我幕僚,为润玉幕僚,俱是为父帝效力,岂有什么分别?你且偷偷从今日府兵中再调两个到璇玑宫去,须得同他们讲明大义,让他们心甘情愿才好,莫让母神知晓了。” “殿下仁义。”燎原君不免自叹不如。旭凤只疏朗而笑,负手道:“父帝自幼便教我们兄弟,何为手足?肝胆相照,方为手足。后来父帝忙于政务,便真是长兄如父,由润玉带我长大。只是后来,母神定要差他值夜,我又常驻军中,这才疏远了往来。” 谈及过往,燎原君亦难免一悲。旭凤却笑道:“不说了。我看今日七杀星君同贪狼星君具是才干不凡,便将他们二人调去,在夜神面前当值,也不算埋没了他们才干。” “我有一言。”燎原君拱手劝谏道:“今日殿上,众人皆看到七杀、贪狼二位星君见识卓绝,天后必会留心这二人去处。若是调这二人过去,天后岂会不察觉。既然殿下是为大殿考虑,不如选两个资质平庸的,便是天后发现,也不会对大殿迁怒。” “有理。殿上我记得有两个吐字不清的,便让这二人去罢。”若是润玉知道旭凤所言,很该抚掌叹个巧字。旭凤此番所说的吐字不清的二人,其中一人,便是破军。想来是此次无锦觅在旁作通译,饶是人人都夸旭凤慧眼识英,如今,也是错把珍珠当做了鱼目。 是以,当三个天兵前来拜谒时,润玉亦是出乎意料。来者除罢邝露,还有破军等两位星君,日后俱是天界栋梁之才。尤其是破军,润玉印象尤深。见这三人,听罢破军等两位星君蹩脚的官话,润玉抿唇微乐,却是用当地话问道:“你们那里,可是盛产驴肉火烧的?” 二位星君又惊又喜,只道是又见了老乡。乡音乡人乡情,两位星君原还有的星点不情愿也尽数散去,只同润玉说着当地风情。 ——润玉又岂会当真是同乡。之所以知道,不过是因为那里驴肉火烧总在锦觅口中反复提及,被锦觅那样卷着舌尖反复念叨,他便也不由自主记住了。待到后来痛失所爱的那段岁月里,润玉更是夜夜宿在锦觅的房内,其中的书卷经集,没有一卷他不是看过千遍万遍的。锦觅素来贪玩好吃,那本杂记是她最喜欢的,驴肉火烧那里密密麻麻都是批注,还画满了笑脸。润玉也带着那本杂记在当地买过千万种驴肉火烧,最后还是觉得,城北的那家或许最能得他的觅儿喜爱。 二位星君说的尽兴,润玉亦能妙语点评一二,更让二位星君惊诧不已。润玉只笑笑,将二位星君遣下,只留了邝露一人。 “太巳仙人的掌珠。”润玉慨然喟叹,惋惜道:“你又何必来我这里。” “我!”邝露未曾料到被润玉一言揭破了身份,竟不知如何作答。既怕他怪自己掩藏身份,又喜他能一眼认出自己,心里七上八下,分不清是个如何滋味,只并着脚尖,低头瞧地:“我,我只想为殿下分忧而已。” 于邝露而言,此次是惊鸿初见;而于润玉而言,却是久别重逢。或许昔日的润玉还看不透那些女儿心事,但此番端坐于璇玑宫的,却是已然尝尽爱别离、怨憎会的天界之主。更何况世间情爱二字,本就是欲盖弥彰,掩藏不去的。润玉阖目倦道:“我不知你因何而来。若为修行,我却可点拨一二。‘达命之情者,不务知之所无奈何’,又或曰‘至仁无亲’,是以鼓盆而歌,此所谓‘太上忘情’。” 邝露身形微僵,指绞衣带,绸带将指尖勒得通红,慌乱中也不知在心尖打了多少个死结。她只觉得满腔滚炽爱意都好似被赤裸裸地剖白在润玉面前,心肝被拆了个干净,再没什么可遮掩,一时又羞又愧,嗫嚅着不肯说话。 ——但那又能如何?自润玉入了她眼,此后她眼中便再未瞧见过别人。唇瓣发白,贝齿胡乱磕在一处,含糊着说不出半个语句。邝露霍然抬头与润玉对视,面色苍白,却执拗依旧。“‘水善利万物而不争’,邝露受教。” “既如此。”润玉漠然道:“莫后悔。去当值罢。” 章十四 求娶 “殿下,喜事!”自被润玉道破身份,邝露也不再作掩饰,穿着青裙便在璇玑宫出入。旭凤慢她一步,那厢邝露已推开殿门,这边旭凤才迈过门槛,步如流星,飒沓而来。“润玉,父帝有旨。” 旭凤银铠轻振,光耀日月;但见他左臂开弓,掣出赤霄宝剑,又竖右掌于前胸,祭出天帝法旨,笑道:“穷奇现世,特准你将功赎罪。此番你同我到魔界走上一遭,拘得穷奇回笼,往日种种,父帝定不会再追究。” “必是你向父帝求情了。”润玉微声低叹,收拢竹简往桌旁一堆,掸袍起身,含笑迎迓。邝露喜道:“殿下说的甚是,多亏火神殿下在陛下面前力荐,才有了让殿下一展手脚的机会。” “兄弟之间,何必说这么多。”旭凤略过个中曲折,只字不提,只同润玉道:“我准备即刻动身。你可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?我等你便是。” “还有一桩要事。”润玉长身玉立,念及心上人,不自觉便软了心肠,眉宇开霁,“我还未来得及同她道别。” 旭凤福临心至,虽未细思,却断定润玉所说的当是锦觅无错。没来由心头一慌,他略一迟疑,屏退邝露,这才开口道:“润玉,有些人,非你可以企及。”旭凤闷声道:“栖梧宫,留梓池,先花神梓芬和父帝渊源极深,锦觅她。” 润玉只收敛笑意,觉得旭凤这般模样实在扎眼。昔日里,他便听过旭凤念过锦觅名字,心中只觉嫉妒;便是现在,明知二人交往不深,也只觉得似有根毒刺扎在胸膛,但凡旭凤和锦觅有了半点交集,便刮得心头肉生疼。“我知道的。” “也罢。”旭凤见他明白个中利害,遂释然道:“那我在此等你。” 润玉也不愿多说,掐法念诀,施个缩地为寸的仙术,不过眨眼之间,已然入了水镜。虽是日日在璇玑宫看着,可真到花界中,竟是生出份惆怅忧虑,想来便是人间所说的“近乡人更怯”了。 “再高点,还能再高点!”可那盘旋于心间的那点子悲意,还未来得及细品,便被锦觅银铃般的笑声冲散了。润玉静默矗立着:他的觅儿正在旁人推搡下打着秋千,桃红绣鞋藏在留仙裙下时隐时现,每当秋千高高扬起时,她便欢喜得把一双绣鞋露出,小腿凌空打着摆儿,活像是在溪边濯足戏水;有时忍不住了,就肆意地哧哧笑出来,留下一串清脆快活的声响。 润玉却是怔了,在如此朗朗明艳之下,竟难免生出种自惭形秽之感,只欲转道回宫,先将玉冠理正再来晤见。却不想锦觅先一步看见他,欢喜道:“润玉仙,你被放出来了?” 也不待他回神,锦觅便如投林乳燕般往他身上扑去,半个身子都挂在润玉肩上。“润玉仙,好久不见,你可还吃得称心如意?”她素来好吃贪玩,只觉得这便是人生两件顶破天的大事,既是被禁足,自不好问候润玉玩得可否开心,只体贴问他吃食。这一问虽旁人听了,恐觉得奇怪;可锦觅自己觉来,却很是体贴小心了。 润玉托住锦觅纤腰,本欲将她妥帖放到地上,可入手软腻,又是他心之所系,竟一时舍不得松开掌指——好似火中取粟,便是烫手,却舍不得松开。只那厢老胡迈着八字步过来,润玉耳根泛红,这才匆匆松手将锦觅放开,作揖道:“小仙听闻水神在此,有事相商。” “我带你去便是。”锦觅自告奋勇,她素来喜怒形于色,自有了水神爹爹,便恨不能昭告天下。润玉目光泛柔,拉住她双手煦然哄道:“不必,他已然来了。” 来者步履从容,气度高华,非水神洛霖能谁。润玉搭掌拢住锦觅双手,觉她手心寒凉,又忍不住呵气暖她手指。本就无人教锦觅男女之别,她又习惯二人如此亲昵,也不抽手。只待得水神渐近,润玉便松开双手,恭敬掀袍跪拜,收掌在袖,十指攒紧,朗然道:“小仙润玉,特来向水神仙上请罪。” “哦?夜神殿下言重,洛霖却不知,你何罪之有?”洛霖早将二人儿女情态收入眼底,只作不知,抖擞长袍杵在润玉身前,明知故问。锦觅不忍润玉才被放出,又要挨罚,只在他身后偷偷拽他衣领,悄声道:“你做了什么坏事?” “小仙本有婚约在身,可已有心系之人,此为不信。然心之所系,魂牵梦萦,小仙已为不信之人,断不能再容自己另娶旁人,再添个不义的罪名。”润玉直腰立身,撇首凝视锦觅,千万年来牵肠挂肚,又岂能作伪。锦觅只觉得今日的润玉仙好生古怪,平日里他凤目虽是锋利,但转向她时,总还是如长剑归鞘,收去其中凶狠之意;可今日他目光灼灼,似有狂澜惊涛翻滚,又似是要在下一刻将她叼回府洞,吃个干净。润玉柔声道:“此次润玉要去擒拿穷奇,生死未卜。若能平安得还,润玉别无所求,只恳请水神成全。” 原来润玉仙竟是有婚约的,也不知是哪家的仙娥?锦觅听得云里雾里,只觉得似个没头没尾的折子戏般,便眼巴巴瞧着,只盼润玉能多说几句,日后她也好同狐狸仙人说道;可这副情景落在洛霖眼里,却是郎情妾意,含情脉脉了。 “润玉,你可知,这是我同天帝亲自定下的婚约。”洛霖故意为难,佯怒问责,上神神威压迫,便是锦觅也觉得双腿一软,险些要跌倒在地。润玉岿然不动,生生扛住这劈脸而来的神威,又分神注意到锦觅动作,暗送掌风托住她身躯,又弹指轻点,露出二人身上红线。他只慷慨道:“润玉知罪,然,死不悔改。” 润玉又一叩首,再不言语。边上老胡正欲调解,却被洛霖怒色吓了回去。洛霖面上虽怒,心中却喜:锦觅是他的掌中珍宝,他痛失所爱,自然寄翼他的女儿莫要重蹈覆辙,能够遂心如意。“——你当真不怕死?” “若此番,润玉能够自穷奇掌下生还。”润玉不肯起身,固执道:“便当做是天意使然,恳请水神成全。” “爹爹,润玉仙是个好神仙。”锦觅溜到洛霖身后,趴他耳边软声求道:“你连大罗金仙都答应帮我找,什么婚约应当比大罗金仙容易解决多了,你就答应了他吧。” “——爹爹?”润玉佯作惊诧,跪在地上毫无动作;洛霖本还郁于女生外向,见润玉这般样子,却是朗笑出声,故意揶揄道:“是啊,夜神殿下。你可还要向本神请罪?” 老胡看破二人机锋,适时插嘴进来道:“原来是天作之合。我直道小淘淘成日里念着的小仙官是谁,实在是姻缘天定。” 锦觅还不知他们口中的女主原是自己,突兀听得自己名字,便转身同洛霖道:“是了,老胡也是知道润玉仙的,我同他说过。” “小仙,实是欢喜至极。”虽是谋算诈娶,可再得手一次,心情竟同当时别无二致。若要强行分辨,只是喜悦之心更甚,那份爱护之心更重而已。润玉只如梦呓般开口,整衣冲洛霖恭恭敬敬嗑上三个响头,算是提前拜过岳父。洛霖看破他心思,也不说破,只避身受了半礼,揽爱女在怀道:“先看你能否从穷奇掌下熬过来再说罢。” “润玉定不负水神所望。”润玉言辞凿凿,语带铿锵。锦觅趴在洛霖肩胛上,自他背后冒出头来,见硝烟消弭,只是拍掌笑道:“什么穷奇,不如带我也看看可好?” 章十六 忘川 润玉匆匆而还,袍上虽是风尘染,眉宇间却是雨后初晴,柔情坦荡。旭凤本抱剑在殿前等着,见此微愣,欲言又止,终只道:“走罢。去魔界。” “自然。”润玉复又垂目凝视掌心,方才那暖意犹存,若轻嗅深究,仿佛依稀还有花香萦绕。那轻快明亮的笑声,隔着千里之遥似乎又传至耳边,真能让蛟龙安栖于心湖,再不忍生什么是非。他唇边噙笑,若朝阳之破晓,欢喜之情溢于言表。润玉只又将右臂转旋,将其上绞死的红线锁的更紧,便是勒入血肉,但只觉甘之如饴。“锦觅,原是水神之女。” “她便是我等了千万年的妻子。”也不知出于何等心思,润玉非要将这名份说明。他紧攥那一簇红线,如醉酒痴狂之人,只反复重复这一句。“我等了这么久,都只为了等她一个人。” “如此,那边预祝你二人,永结同心,百年好合。”旭凤拱手致意,没来由却生出种怅然若失之感。他只将这股惆怅归结于陡然知晓好友将嫁所致,潦草道:“事不宜迟,我们即刻出发。” 润玉掌握红线,只一味笑着,举步便去。什么霸业宏图、步步为营,一时间他却尽数忘却了,只想着水神洛霖的允诺,恨不能立时拘了穷奇复命,今日便求天帝主婚,然后就此白头。旭凤快步逐上,越前半步,两人同至忘川前,便有那摆渡的引二人上船。 那摆渡的将小船儿摇得晃晃,润玉那颗犹悬着荡荡的心更被摇得飘飘,唇边那抹笑意更是再难压抑,便是摆渡的老人家都瞧了出来。老人家直道:“公子可是有什么喜事?” “凤飞翱翔兮,四海求凰。”润玉浅笑,仿佛已看见觅儿凤冠霞帔而来的模样,“愿言配德兮,携手相将。” “那可是大喜事。”老人家悠然撑篙摆渡,笑道:“既然如此,那老头子我更得把船摇稳,不然若是公子落下水去,岂不是魂飞魄散、喜事成空。” “慎言!”旭凤低声喝道:“以我等修为,便是落入忘川,也能生还。切莫危言耸听。” “老头子我在此摆渡万万年,怎会乱打诳语。”老人家怪道:“这位公子你并无太多因果缠身,便是落入忘川,也不过被厉鬼撕咬几口便能上岸。旁边的这位公子,身上担着诸多因果,若是小老儿一个不留神——嘿,我是怕那不知名的姑娘伤心哩!” “小仙省得,有劳船家了。”润玉插话牵过话头,平视道:“敢问老翁,于此渡人多久了?方才所说忘川中的厉鬼,又是哪段故事?” “不久不久,算到今日,大抵是七、八千万年罢。”老叟答得漫不经心,方才被旭凤责备,早没了谈话的心思,“你们两个小娃娃,怎么不知?忘川之所以能为仙魔之分界,便是因为鬼怪溺于其中,若无小老儿在此渡人,嘿,你们如何到的了魔界?” 润玉定心掐指逆推,刑天斩三尸遁入魔界,正是九千万年前。若按这老叟所说,横渡忘川,则有厉鬼撕啃,那刑天之上尸,必然也是功体大退。“我曾听闻,魔界妖魔,多的是自行来至魔界的。”旭凤撇头转过来故意问道:“若是忘川难渡,那些妖魔又是如何到魔界的。” “嘻!上古之时,能来得魔界的,定是穷凶极恶的大妖,折掉半数寿命才来得此处。”老翁哈哈笑道:“是黄帝差老头子我来了之后,才让忘川不足为惧。” 润玉神思忽转,他博雅好古,对上古之事亦知晓一二,自明白这老人家所言不虚。再念及这老翁先前所语,只笑言诈道:“想来是这忘川溺着厉鬼冤魂,若有那等同他有怨的,来到此处,定会被他捉入水中,至死不休。上古大妖,大多杀戮甚深,如此若想横渡忘川,何其困难。” “果真如此?”旭凤却觉此言新奇,平素他只听过饮罢忘川水可前尘尽忘,未料到还有这等惊险之处。那老叟却笑道:“难得还有小娃娃知道这忘川厉害的,我还道你们都忘了呢。” 润玉面浮温笑,心下却是一沉。他不过出言诈问,惊闻此言,再联想到老者方才诛心之语,竟是骇得站起身来。那老人家连道:“莫动、莫动——你怕不是要摇翻船了!” 润玉回神,见旭凤目带疑色,遂敛去面上异色,只平和道:“我倒在想,觅儿素来好闻传奇,若是知道有这等奇险之处,定要怪我未曾带她一道了。”话虽如此,润玉却是掌心浸汗。他自知罪孽深重,当初为偿夙愿,不惜与魔神为伍,斩十万万人为飨。原他打算,只消得再杀天帝以报仇,取而代之,再厉马秣兵,掀神魔之战,借刀杀人,将众神仙尽数埋葬在魔界,便算功德圆满。此后天地再无神仙之流,他凭刑天于他道心间所种的那缕魔气,自可堕魔修行——到时天界覆灭,魔界再无能战之人,他自可制霸一方,同锦觅共享盛世太平,护她一世安康。 润玉却不曾料到,原来忘川于他,竟然还有如此鬼魅之处。若是如此,谈何陈兵忘川,谈何神魔之战——这却是刑天之前未曾告诉他的了。 “公子你倒是情深意重。”老人家只管促船前行,忘川茫茫若海,穷目远眺,不可望尽其尽头,润玉细心端详之下,竟当真遥遥望见似有鬼爪自水中探出,意图索命。老翁絮语道:“既然如此,那更该小心性命了。坐稳了——老头子我撑船去也!” 章十八 危机 风吹荷,荡起层叠涟漪,荷叶亭亭如盖,芙蕖频举;为哄锦觅开心,洛霖特种了望舒荷于这新掘的池塘间。锦觅觉这望舒荷倒和润玉仙极为相衬:都是夜里热闹的主。平日里见他夜间出入值夜,不免觉得单调,今日有了这望舒荷,自然要赏玩一番,若是开得华美,很该送朵移到璇玑宫里,省的里面的魇兽无人陪伴。 明月高悬,余辉倾泻,莲花乍开,有暗香浮动,水雾缭绕其间,真得个仙家胜景,实是怡然。正耽溺于此景之中,锦觅耳根一动,忽瞄见草丛簌簌作响,似有人藏身其中;待得近身探去,又只是空落落一片。“好生奇怪,谁要来找爹爹?难道是狐狸仙人不好意思受我礼物,非要死乞白赖还回来?” 锦觅正纳罕间,又见得丛间鹿角晃过,忙追道:“小鹿,你怎么来我这里了?” 可那兽影只是一闪,看不真切;锦觅只道是魇兽过来找自己玩耍,便撷取莲蓬一支,剥出其中莲子往那边掷去:“小鹿,今日你可有口福了,这莲子我还没来得及吃呢。” 然莲子落地,淹没无声。那鹿影又是消失无踪,锦觅难解其中缘由,拿着莲蓬移步,往那边靠去,时不时用莲蓬扫开前方蒿草,哄道:“这莲蓬好吃的很,小鹿,你快出来。” 呦呦之声,又不知是从何处响起的。锦觅立身一顿,转踝掉向,又往另侧轻逐,唤道:“怎么又同我闹脾气了。润玉仙一日不在,你便敢欺负我了。”她素来在璇玑宫作威作福惯了,润玉对她呵护备至,她便也学会了打着润玉的旗号恫吓魇兽,“你若还不理我,等润玉仙回来,我便向他狠狠告你一状,让你吃个十天八天的青菜萝卜,给你减减身上肥肉。” 鹿角烁红光,若隐若现,却不动了。锦觅又软了心肠,只身飘去,道:“我就吓吓你的。你若没了肥肉,我摸起来都会被硌到的。”说话间,那红芒又隐,风声陡急,只催得锦觅往前跟去。锦觅素手破莲蓬,又捻颗莲子往外一抛,只管哄道:“你莫气了。我喂你好吃的。” 锦觅却没发觉,或是她便是发觉也不觉得如何不妥——此时她已然出了洛湘府,正往南天门处而去。那诡影时而以鹿角招引,时而又以鹿鸣逗哄,若她稍有倦意,便贴近停步;可若锦觅又要飞身逐去,却又如匿于风中,愈行愈远,让人不可近身。一追一逐,不觉近南天门处,锦觅转念想道:“它欺我没润玉仙撑腰,故意遛我,南天门那里正好没了草木,我看它如何再跑。”想清此节,锦觅追得更紧,手里只持着个空无一莲子的莲蓬,叫道:“若叫我这次捉住你——我定要你好看!” 这声清喝惊了守门将士,当值的两位天兵横枪挡住她去路,斥道:“已是宵禁,何人于此喧哗。” “我有个仙兽小鹿走失,便一路追到此处。”锦觅见有人阻拦,本想溜出身去,冷不丁又想起洛霖教诲,只得扮出个温柔端庄的模样,软声道:“还请两位行个方便。” “已然宵禁,还不回去。”其中一天兵粗声喝道,“你们这群仙娥,成日不好好在各宫各殿呆着,晚上又想去私会哪个凡人。速速回去,我等只作没见过你。” “亏得爹爹还教我‘随心所欲’,可这里我可随心不了了。”锦觅歪首思索,只瞅着两位天兵高大威猛,自觉打不过二人,更是苦恼。忽转了心思,偏首道:“润玉仙,你怎么也来了!” “夜神大殿。”天兵听得是夜神驾临,忙躬腰拱手,恭敬相迎。锦觅掩唇偷笑,信手便将莲蓬砸到二人头上,心道:“爹爹教我千般随心所欲的妙法,到头来还不如润玉仙好用。”也不待二人缓过神来,已然化作个葡萄往旁边呲溜一滚,闪在了碎石后面。两天兵漏看这一节,一人道:“那仙娥怎么不见了。”先前那粗声粗气的天兵便道:“忒!这仙娥,恁得不识好人心。若是她夜游被天帝发现,如何也逃不过个剃骨斩仙根的罪责。”那人应道:“本是如此。她既不听我等劝告,自有苦头吃。何必管她。” 锦觅只情往外偷摸出溜,她如今化作个果子,珠圆玉润,想往外出滚自是容易许多。只是被天兵看着,锦觅恐翻得太快,被二人发现,是以只敢一寸寸往外溜去,这可难坏了她,不由更气魇兽对自己的捉弄。好不容易跑出两天兵视线,方换回人形,龇牙磨齿道:“看我今天不加个鹿肉火烧的宵夜——你给我出来!” 蹄声四起,如万马狂奔。忽而乌云东行,远方风雷飚烨,锦觅只觉得周身气流已乱,裹着云霞便往那处乌云下而去。她虽涉世不深,却也知必有急事发生,忙朗声道:“小鹿!你快随我回去,我不吃你就是!” 然电闪雷鸣,声如霹雳。也不知是何处神州起了如此灾祸,但见那处火光耀天,惊熛飞延,一时若业火连天而起,只往天界烧来,惊得锦觅更是骇然。迭声道:“小鹿,快出来!” 如此连唤数声,便见得魇兽凭空现身,鹿角沁血,周身团着黑雾。锦觅将手往它鹿角上一抚,拽着鹿角便要往回去;却不想那魇兽桀桀怪笑,张嘴喷吐,便将浓雾吹向锦觅身上。 那火越烧越近,众天兵早窥得此异象,已然整顿列阵。锦觅被这怪雾奇袭,当即迷了双眼,正揉眼间,便听有人叫道:“是火神殿下——还有穷奇!快速去奏禀天帝——是穷奇来了!” 锦觅耳得此语,依稀记得当初润玉仙也是说要去捉穷奇的,担心他安慰,忙睁开双眼去瞧。但见那熊熊烈火中两人一兽,缠斗不休,旭凤身披轻铠,甲光耀日,左手持弓,右手搭箭,飞矢夹火,飞驰间若流星破空,众人皆不能直视。锦觅见此,又急去找润玉踪迹,奈何润玉素来不着华服,于这火光中更是不显,只依稀余个黑影,似是与穷奇缠斗。锦觅待得战事更近,才惊觉那穷奇竟是昔日追害自己同友人的凶物,又见二人同穷奇斗法似是不占上风,情急生乱,忙道:“——润玉仙,我来助你。” 踮足轻点,水袖翻飞,锦觅纵臂抻出披帛,杂着精粹灵气便往穷奇砸去。那穷奇本就被旭凤、润玉追得心头火起,又受此灵气横插一脚,顿时暴喝长啸,毛发耸峙,如猛虎下山,未露分毫颓势。 “觅儿,快回去!”润玉原拿捏着分寸,只肯于其中出三分力气;未料到锦觅涉险,登时长剑掀浪,聚道水龙便将穷奇逼退,本想往她那处飞去,然那穷奇昂首啸气,润玉竟一时奈何不得。忧心如焚,他哪里料到锦觅竟然会被牵涉其中,只觉得心乱如麻,再端不住那副温润模样,只厉色道:“此处危险!” “我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锦觅抿唇不应,抽臂回攥,瞬时披帛缠住穷奇兽足,羁勒得他寸步难行。旭凤眉间含怒,又祭出道灵火向穷奇甩去,气道:“胡闹!你若在此,谁能护你周全?” 润玉心思本不在穷奇身上,分神管看着锦觅,却见她周身淌着道极为熟悉的魔气,又惊又怒,旋身横甩飞剑,眉含煞气,目淬毒火,冲锦觅喝道:“快走!” 然已是迟了。 刑天本是上古魔神,其魔气之精粹,又岂是他人可及。更何况刑天偏是将这团魔气直接喷在锦觅身上,未曾掩盖,如今于穷奇而言,锦觅便如同灵丹妙药,食之可立时生龙活虎,再复凶兽悍态。穷奇不肯再同二人缠斗,只虚晃闪避,掉转兽头便往锦觅处扑来,真个饿兽捕食,张着个血盆大口便往锦觅螓首咬去。 洛霖循着锦觅扔下的莲子一路寻来,便是如此景象,只觉目眦俱裂,五脏如焚,然相隔甚远,已是回救不急。 “觅儿——!” 章十九 执念 何为情?润玉从不清楚。从未有人教过他和为情爱,但似乎只要见到锦觅,一切都无师自通、不言自明。 甚至于来不及思忖,身体已然先快一步朝锦觅身前护去;待得穷奇兽吻衔咬住他肩胛,润玉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后悔,而是遗憾。 ——莫大的遗憾。润玉已是几经生死,昔日引穷奇入体也好,戮万万人也罢,逆天违命之举,他已是做尽,早将生死置之度外,如今唯独难以释然的,唯锦觅二字而已。 若早知刑天心怀不轨,他必不肯让锦觅暴露于刑天眼下。可叹此番才有了转圜之机,他却还没来得及教会觅儿情爱,却要先行殒命。不过这样也好,总强过孑然一人,凭吊伊人万万年。 “润玉仙——!”锦觅惊呼出声,仰脸茫然,只觉齿间咸腥交杂,却不知是何缘由。这穷奇凶兽,杀她挚友,如今又在她面前撕啃润玉仙,她只觉神海中若风雨骤来,搅得个昏天黑地。锦觅顾不得其他,竟伸臂就往穷奇兽吻处扒去,简直是欲生生掰开这凶兽齿牙,穷奇本就志在锦觅,被她动作一激,索性弃了润玉转往她脖颈咬去。锦觅寡情,平素不惧生死,待到那利齿距自己只有咫尺,竟还有闲心想道:“还好润玉仙没事。不然,我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。” 然这短暂停歇之下,却已予洛霖可趁之机。事关锦觅,他哪管什么风姿,被发缨冠,抽得八方水系,并掌作法,腾身纵着霜龙便往穷奇冲去;气劲相冲,衣袍破了大半,将他发冠绞碎,他也不多恋战,伸臂回捞,夹着锦觅、润玉二人便回。 又有天兵填战,洛霖落至那南天门处,这才放下二人,单膝半蹲,细看那润玉面色。见他面色苍白,却尚有些许血色,他又搭脉观过,不由心下一宽:所幸锦觅引去穷奇注意,穷奇咬住润玉时间不久,毒气犹未浸入润玉神台。他只运功护住润玉周身几大要穴,又封住他气血两海,见锦觅愣愣地站在一侧滴着泪珠,只叹道:“这傻小子。” 锦觅却僵着身子,失神道:“润玉仙没事吧?” 洛霖见她如此失魂落魄,本欲责罚,到底不忍。然事关人命,他又岂能惯坏了女儿,叫她日后是非不分起来。洛霖揽了锦觅欲坐,却不想锦觅魂不守舍,被他一揽,膝盖早没气力,竟是跌坐在地。洛霖只抿唇低声道:“我当初便教过你,你却没好好学。所幸夜神此次没事,若是他当真殒命,你当如何自处。” 锦觅恍若未闻,只把身子蜷缩着,似是被这设想吓着,浑身都打哆嗦。“润玉仙,润玉仙——他怎么样了?” “他命在旦夕,但并非不可救治。”洛霖板面冷声道:“只这药方,很难。” “只要能救他,我都去求来。”锦觅红着眼眶,却满面茫然之色,看不出半分悲意,“我现在就去。” “九幽之处,有个渊薮,里面杂草横生,多是三叶的。里面有味灵药,同那杂草长得相似,却有七片叶子,你去那里将那里的杂草除尽,自然能找到。”洛霖定心要历练她一番,故意挑了几处神魔罕至的偏僻之地去,“东海与西海相汇处,有条两尾的小鱼。这鱼白天只显露出一尾,晚上方露出两尾,你夜里举着夜明珠在海里反复搜寻,若是细心点,迟早可以找到。” 洛霖接连说了三处,俱是安全僻静之地,所说的也确实是天灵地宝,只不过却非救命,而是滋补养生所用的。原来这洛霖方才把脉,又锁住润玉身上几处穴道,已然保住他性命,穷奇之毒虽毒,好在没能侵入灵台,只消得之后再到花界求得仙草,不日便可救治。可若不好好吓一吓锦觅,又如何让她知道这分寸把握,如何让她下次不敢再涉险?故而洛霖才故意将病情说重,又刻意支锦觅去那等荒凉之地,所做得种种,不过是为了让她静思己过而已。 这却是洛霖的高明之处了。想这锦觅天性活泼好动,长芳主便是禁足惩治,也没能变了她个性。正所谓堵不如疏,洛霖知她重情重义,倒不如借此机会让她历练,对锦觅也是大有裨益的。 锦觅经此一事,已是秀靥发白,面如金纸。听得润玉有获救可能,哪还有不应的。只含泪道:“我马上就去。爹爹你可要护好他,我找到了就回来,一秒都不耽搁。” 她虽顽劣调皮,难得却是个能担当的,尚且可教。洛霖心下宽慰,便道:“你且去罢。”锦觅也不耽搁,纵身便没了踪迹;洛霖这又回头来看润玉,不觉笑道:“真是个傻小子。生死都不怕了么。” 话虽责备,语中却带喜意。想来也是:若掌上明珠有人如此全心回护,为人父母的,又怎会不满意?洛霖至此,已是将润玉当半个儿子来看,本该带他回府救治,只穷奇尚同天兵天将战在一处,洛霖恐中间有失,不敢离去;偏又放不下润玉,便只好折中,在一旁观战指点。 “陛下到——” 随群仙唱喏,但闻一声龙啸炸开,一道金龙驭六气而疾驰,口吐瑞气,刹时魔气消弭,穷奇失却辅翼,踉跄数步,跌落在地,化为个披发虬髯的壮汉,唇间呜呜作声。洛霖心急润玉伤势,见天帝来此,也不再多留,略施一礼便卷了润玉离去。随后又遣了宫婢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与天帝,太微得知锦觅非自己亲生女儿,难免大失所望;然念及两家婚约,又有了些许喜色。再听得润玉舍身救人之事,以己推人,念及往日与梓芬那段爱恨情仇,顿时哑了声音,竟隐点滴哀意。“润玉甚肖本座,甚肖本座啊。” 章二十 病弱 天朗气清,和风舒畅,洛湘府莲香四溢,怀袖犹有余芳。润玉歇在荷塘边上,那便洛霖信步而来,见他于此小憩,不觉笑道:“花界圣花果然不凡,不过三月,你便能下地行走了。” “都仰仗水神仙上、长芳主慷慨,不然,润玉当真此命休矣。”润玉掩唇轻咳,字吐如湖水潺潺,自有分安宁意味。既是见了洛霖,他便忍不住偷眼往洛霖身后瞧去,未见得锦觅踪迹,不免黯然,怅声道:“觅儿迟迟不回,虽有仙上看护,我到底担心。” “她胡闹一番,累你至此。”洛霖微有倦意,叹道:“还好你吉人天相,得脱生死劫难。我若不好生治治她这个性,日后若还如此,岂不误了你。” “觅儿率真洒脱,性如霜花,非常人可比。”润玉欠身而起,融融笑意蓄在眸底,念及心尖上的人,便是在平常的语句,也无端多了三分旖旎缱绻的意味。“我只盼她日日如此,月月如此。我自守在她身旁,护她一辈子。” “我这女儿,幼时无人教导,又被我溺爱过多,娇纵成如此个性。”洛霖闻言动容,他亦是至情之人,怎会分不出润玉所说句句发自肺腑。恰是因他此话太过诚恳,反让洛霖生出几分歉意:如此良人为夫,锦觅自可保一世无忧。可正所谓慧极必伤,情深不寿,夜神如此深情,锦觅恐难以回报。这桩婚事于锦觅而言自是幸事,但于润玉而言,却是未必了。然人本就偏心,于洛霖而言,到底还是锦觅分量更重一些,故他只引过话头,宽解道:“却因有你,她知事了许多。见你如此受难,她也心里难受,偏要去为你采药,便是我都阻拦不得。” 洛霖此言,却是为二人搭桥引线了。想洛霖万年为水神,经历之事,不知比锦觅多上几千倍,处事亦更是从容。漫说是夫妻,便是这骨血至亲,又岂有一味付出不求回报之理?有来有往,两厢受惠,如此才得长久,于情侣之间,更是如此。是以虽是洛霖点拨锦觅去采药,然他偏要说成是锦觅自觉去采,用心良苦,若是梓芬泉下有知,也当宽心了。 “我倒宁可她不去。”润玉显出红线,这段红绳自当时被锦觅误栓在自己臂上之后,他便再没舍得拆下来过。一日日的,每想锦觅一次,他便多缠上一圈,似是这样便能绑得觅儿在身边一般,定要她寸步不能离开。摩挲臂上密密麻麻绕了无数匝的红线,润玉目光微黯,“她一日不在我身旁,我便怕我一日护不住她。” “傻小子,你二人成婚后朝夕相处的时间难道会少?”想这天下有情人都是一般思量,洛霖再看润玉,依稀间也想起当初梓芬每每要回花界时,自己心底那股子不甘不肯来。如此一想,倒是开怀,同润玉更亲近了几分,只道:“你同锦觅还小,却不知这世上最难处的,便是夫妻。”伤怀梓芬离世,洛霖劝道:“只这夫妻之间,便如根绳索羁绊,须得张弛有度。若是迫得紧了,佳偶便成了怨侣;若是离的远了,又免不了感情淡漠,劳燕分飞。”润玉颔首受教,只笑道:“我知道的。我只站在她身后,她想自由自在,我只在后面暗中护着,不叫她知晓;若她觉得寂寞了,便上前一步,为她遮风避雨,总不会让她难过的。” “如此,也不错了。”洛霖仰头喟叹,阖目敛容,但有风吹荷叶之声,偶有几声蛙鸣。 “爹爹、爹爹,润玉仙呢?”润玉、洛霖这边正说话间,便惊闻锦觅呼声,二人齐齐望去,正是锦觅匆匆赶回,娇靥难掩倦容:风鬟雾鬓,步摇乱簪在鬓角;面污尘埃,眉梢挂枝叶,步履跌跌撞撞,似个惊破春梦之人,尚在梦游。锦觅只瞧见润玉坐在池边,只觉得脑中丝弦一断,浑身松劲,这几月疲惫都涌上身来,险些崴脚绊倒。幸而洛霖眼疾手快,拎起她腰封拎起,这才免了她出丑。 锦觅却也不管,莺语飘忽,竟如梦呓般:“润玉仙,你没事啦?”她又揉揉双眼,生怕是一场幻梦,见润玉仍笑盈盈地看着自己,又拽着洛霖向他求救。“爹爹,我没做梦是不是?润玉仙没事,他没事了。” “觅儿。”润玉眉心一跳,唇边扬出万种缠绵情意。“你想知道,问我不就好了么。” 锦觅懵懵转过头来,不肯眨眼,生怕一瞬目就把润玉给看丢了。她伸手方欲碰触,又恐从这好梦中惊醒,怯怯收了手指不肯向前:“润玉仙,你当真没事了?” 润玉几时见过锦觅如此为自己担忧的模样,心肝早就揉作一团,心弦受此撩拨,悄然而动。此时见她伸手又缩,润玉只管将手往那葱白玉指上覆去,十指交叠,密不可分。“觅儿,你总算回来了。” “润玉仙、润玉仙!”锦觅喜极,话都说得磕磕绊绊,“我采了许多灵草灵药,都给你!”她抽手便掏,从怀里、袖口里摸出不知多少灵宝,捧在掌心便向润玉献去,“我都找来了。” “你看,我所言不虚吧。”洛霖含笑摆手,还欲调侃一二;可润玉早如失聪目盲一般,除却锦觅,再顾不得他人。多年朝思暮想,如今竟成现实,润玉只觉便是昔日称帝御极,也未曾如此欢喜。铁石心肠,此时俱化作绕指柔情,只恨不能就如此十指相扣,长相厮守,那管什么他人。只是润玉素来内敛,便是已然心潮澎湃,却还能忍住不露,只浅笑道:“辛苦觅儿了。”说话间,又是伸臂探手,为她理正鬓角发丝,摘去她眉心落叶,隐然便将锦觅圈在怀中,鼻息交融,不过咫尺而已。“你头发乱了。” “爹爹,药我都摘回来了,我们快些给润玉仙煮药。”可惜锦觅尚未开窍,不解风情,只觉得润玉将自己耳根挠得发痒,别过头去急急冲洛霖道:“我一路都抱在怀里用灵气温着,和刚刚摘下来的一样新鲜呢。” “也好。”洛霖顺势将锦觅从润玉怀里接出,轻抚她秀发,爱怜万分。“我的女儿,总算是长大了。”他余光瞥得耳根微红的润玉,知润玉自觉失礼,却也不点破,只揶揄扫二人一眼,接过锦觅手中灵宝:“润玉此番身体虚弱,你好好陪着他。我先去熬药了。” “我自会好好照顾好润玉仙的。”锦觅小脑袋猛点,推着洛霖便往外去,“爹爹,你快些煮药,我怕润玉仙等不及了。” 等不及?果真女生外向。洛霖老父心肠被锦觅这话搅得又喜又怨,本还觉得润玉千好万好,可锦觅如今这样护着,又顿时觉得刺眼起来。只理顺心情,自我开解道:“琴瑟和鸣,我本该高兴才是。左右我又不能护着锦觅一辈子。”这么想通,便也没什么伤感之情了。 章二十一 良药 自锦觅回来,洛霖便有意叮嘱她多同润玉说话;说起来也是洛霖想多了,便是没有他嘱咐,锦觅也不放心润玉一人住着,生怕他一个人呆着没趣儿,少不得日日来叨扰。 “润玉仙,爹爹说这碗汤药你可要趁热喝了。”锦觅献宝似得把瓷碗捧到润玉面前,舀药吹凉,哄道:“这里可都是我亲自去采的药材,效果肯定不错。” “既是觅儿采的,药效自然不一般。”润玉只装出副恹恹地模样歪在床头,眉宇间一片清浅笑意,“我试试。” 锦觅忙将汤匙喂至润玉唇边,她本就生得明艳不可方物,如今二人不过数指之遥,鼻息可闻,热浪习习扑面而扫,润玉竟是为她容华所慑,不舍眨眼。锦觅递药,他也不看,只管抿唇饮过;便是锦觅收手拿调羹去拨弄药汁,不曾看他,润玉也尽情盯着,似是要将这副情景刻在心底才好。 “润玉仙比连翘好哄多了,她定是嫌药苦的。”锦觅这厢凉着汤药,又舀出一勺携喂。连翘便是她于花界的好友,也是个顽劣的小妖。润玉只舒眉衔勺,任她哄喂,只觉得似花蜜入腹,暖洋洋得让人心柔。“这药甜得很。” “当真?”锦觅不信他话,只插着汤勺在药中翻搅,又抽出勺柄,自己舔口细品,却把自己苦得皱成个苦瓜脸。她嘟嘴怪道:“好苦,润玉仙你还说它甜。” “觅儿亲手喂得,自然是甜的。”润玉情难自禁,撑掌立腰,环着美人入怀,额角相抵,鼻息尽数喷吐在她颊靥。“凡是你想让我做的,我从来都拒绝不了。” “爹爹说男女授受不亲,不能同旁人有肌肤之亲。润玉仙却不是旁人,想来我摸摸他也无妨。”锦觅遂学着洛霖教自己时的模样,屈指弹上润玉额头,道:“那我让你不受伤,你如何还是受伤了?可见还是在说假话。” “天地可证,你拿红绳拴住了我,我怎么还会不听你话?”润玉捉住她手,薄唇往那掌心轻碾,抬眉觑着,便是天上蛟龙入了这情关,原来也和河湖里的水蛇、泥鳅没什么二般,都是骨酥没脊梁的。“你说的事情,我有哪件不曾答应的。” 锦觅蹙眉想着,似也真是如此。她想与那魇兽嬉戏,润玉便亲自教魇兽如何逗人开心;她说想听话本子,润玉便在睡前念着哄自己睡觉。锦觅气短,嚣张气焰骤熄,只讪讪道:“是我记错了。” 润玉只抿唇隐笑,和颜悦色道:“觅儿如今,倒想起来了。”锦觅羞窘,只草草又灌他几勺,不肯再同他说话;润玉见逼得她紧了,也不再为难她,只由着她去了。一碗汤药转瞬见底,锦觅又塞他几颗葡萄干道:“吃下去。” “敢不从命?”润玉抻颈叼住她指尖,卷舌勾扫,便龙吞果脯下腹。锦觅见他听话,这才转缓了窘色,掏出段红绳同他道:“爹爹同我讲过,这此你出事,都是我不听你管教所致,我觉得他说得在理。没道理只让你听我话,却不让你管我的。我从狐狸仙人那里又偷拿了根红线过来,你绑在我身上,如此,你听我话,我也听你话,不是正好?” “水神仙上当真如此说?”润玉平声发问,接过红绳,却又不觉颤起手来。锦觅仰着小脸同他道:“爹爹说,日后你我成婚,万事都得有商有量,还让我别老是欺负你呢。”说到这里,又难免生出几分妒色,埋怨道:“他这却是冤枉我了。你到时得同他说清楚,我几时欺负过你了?我怎么还会狗仗人势、乱欺负人的!” “的确是水神冤枉你了。”掏出副心肝肺腑哄心上人,怎么能算被欺负?倘这便算欺负,那润玉便是被欺负一辈子又如何。他抖着手将红绳绑在锦觅腕间,本欲绑得再紧些,可锦觅皓腕如雪,稍紧了便留红痕,润玉又怎么舍得。故而不敢绷得太紧,只缠了十余圈,圈圈都打个死结锁住,这才勉强称心。 锦觅收腕左右瞧瞧,道:“你是把我当螃蟹,怕我横着走不成?绑了这么多圈,我可不想再有个爹爹叫我什么‘随心所欲’了。” 润玉搭上她腕轻挲,又偏过头轻咳两声,道:“觅儿,给我再拿点糖块可好?” “我这就去拿。”锦觅横他一眼,怪道:“我就说那药苦的很,就你说甜。”说着又起身蹦跳着离去,只刚迈过门槛,才想起水神的教诲,忙收起副欢喜模样,又踩着莲步飘然而去。 润玉目送着她远去,得瞧不见她踪影,才收回目光;此时更无他人,润玉也不必再作掩饰,猛地呛咳数声,往边上一倒,便是生生呕出口鲜血来。 洛霖遣锦觅采药,本是好意,采来的天灵地宝也俱是难得之物,可偏偏坏只坏在洛霖当初为润玉探脉,润玉当时气血不济,灵气尽护在心脉,灵根之中刑天所藏得魔气便无处躲藏,暴露在了洛霖眼前。洛霖怎知润玉的曲折,只道是穷奇所致,是以他着锦觅所采之药,皆是固本培元、清涤魔气的良药,但于润玉而言却是□□了。 ——这魔气乃刑天余气中的一缕,刑天为免润玉违誓,这才种在他仙根之中,掣为把柄,若将此昭告天界,以润玉半魔半仙之身,他便是神魔难容。平时虽不显露,然今日受诸多灵宝激惹,便显露其霸道凶悍之处。润玉方才甫尝汤药,便觉烈火焚心,识海受魔气激荡,已是头痛欲裂,生不如死;但锦觅亲手喂送,他怎舍得回绝,是以只用道灵气贴在腹壁,包住这团仙草灵药。虽堪堪躲过去,然这些灵药灵气何其充沛,便是入口便已是溢入润玉口鼻,与他体内那道魔气相忤。如此折磨,不啻于锥心剜骨,便是剔骨搜神,料也不过如此了。难为润玉勉力忍住如此之久,待得哄走锦觅方现端倪。 润玉伏在床边,又连呕数口,真似个要将心肺都尽数吐出。如今他体内仙魔之气成颃颉之势,所幸他发现及时,又用灵气包裹住大部分食材,刚才连呕数口鲜血,却是把那股先天灵药所蕴之气尽数排出,这才平息了那道魔气的怒意,不再在他体内肆虐。润玉缓过劲来,凛眉磨牙,强撑着身子扫袖隐去血迹,这才倒回榻上。之前在锦觅面前,那些体弱有八成都是装出来的;没想到天道轮回,如今他当真是又受一难,孱弱无力了。 “我本该料到的,与虎谋皮。”润玉扪心自审,自觉皆是自作自受,不觉苦笑自嘲。话虽如此,可若非上古神魔,又岂能有人当真能拂逆天道之意?若非拂逆天道,他又如何能再得见锦觅?如此想来,虽是险中求胜,但亦是心之所向。“刑天——好一个刑天啊!” 章二十二 波起 “……两厢僵持不下,一触即发。你看那轩辕黄帝:身披着织锦盘龙金蟒袍,掌掣那披荆斩棘太阿剑。蚩尤只道:‘轩辕老贼,此番我定要你葬身鬼界,死也不能超生耶!’那轩辕皇帝只情笑道:‘且战来——看谁死在鬼界!’二人转瞬杀至一处,真的个:地动山摇天柱摇,翻江倒海东海掀。迅猛的,真似个鹞子鹰隼乍出笼,电掣风驰;骁勇的,好一个蛟龙猛虎具下山,山崩地裂……”锦觅坐在床边,捧着书念予润玉;润玉半卧着倚着软榻,捉着锦觅一缕秀发轻捻,也不知听进去几分。锦觅转过头来,怪道:“你不好好听,我便不念了。我本就不喜欢这些子上古书籍,说要念人间话本子给你听,偏你要听这些。念给你听,你却又不好好听,是什么道理?” “觅儿,你莫不是忘了,要听我话?”润玉轻扽红线,掌指握着红线绕手几匝,顺势便将锦觅素手纳入掌中。两手相叠,他只引着锦觅又翻一页,哄道:“我听着呢。” “早知如此,便不给你红线了。”锦觅啐口,却被润玉辖制着,免不得又要诵出声来。润玉只撑颌偏首看着,早忍不住化出条龙尾绕住锦觅嬛嬛楚腰,勒她在怀。 “啧啧啧,不过几日没见,美人儿你如何就转了性子?”青光乍闪,造访的正是彦佑。锦觅不由双眼一亮,笑道:“扑哧君?你来找我,定然是有什么好玩的事了。” “非也,非也。我乃是同两位道喜的。”彦佑信步游庭,如入无人之境,自顾自往前数步,行个不伦不类的大礼,道:“夜神殿下,大喜。” “何喜之有?”润玉闭唇敛去笑意,剑眉冷冽,只横目斜睨着,又掌遮下唇,呛咳数声。“彦佑君来此,是探望,还是来取乐的?” 锦觅抬臂为他顺背,又递他半盏茶水,彦佑斜眼瞧着,只嗤嗤道:“大殿错怪小仙了,此番小仙当真是贺喜而来。”彦佑捋发往后一掀,弯腰作揖道:“一贺大殿升迁之喜,二贺大殿得抱美人归,人间大小登科都是喜事,我为大殿贺喜,实乃诚心诚意。” “大小登科?”锦觅凑近润玉耳边小声问道:“你登科了?” 润玉狠剜彦佑数眼,疏懒做出个回礼模样,道:“多谢彦佑君告知,我却是不知的。” “若说升迁之喜大殿不知,尚有情可原。”彦佑故作诧异,指着润玉、锦觅腕间红线啧啧出声,“抱得美人归之喜,大殿岂有不知之理。难不成大殿怀里抱着的,不是我锦觅美人儿?” “润玉仙,他说得美人儿是我呢。”锦觅骄傲仰头道:“他说得不差,我的确是个正经美人。”彦佑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,润玉眼刀直插向彦佑,磨牙道:“我同锦觅如何,便不劳彦佑君费心了。倒是升迁之喜,从何而来?” “今日大朝,水神仙上难得上朝,奏禀你二人婚事。陛下便道:‘早有婚约,又是两情相悦,如此天作之合,岂有不同意之理?’便准了你二人之事。陛下又道:‘花神仙逝已久,之前迟迟不立花神,乃是恐花界不服。而今既先花神孕有子女,自当承花神尊位,也教花界再归天界才是。’便有仙人奏道:‘《礼记》言:妇人无爵,从夫之爵,坐以夫之齿。花神司花界群芳,位列上神;夜神值夜司星,却为散神,若封水神之女为花神,则妻贵于夫远矣,有违常理。’又有数位仙人为你抗辩,最后水神便道:‘自古封神用人,不问出身,只问才干。夜神此番为擒穷奇,险些殒命,陛下定有封赏,如此一来,岂还有这些问题。’火神殿下也道:‘铨功序劳,古所亦然。穷奇得擒,夜神殿下居功至伟。’陛下便准了水神、火神所请,将五方天兵府拨了一府予你,又擢你为四渎龙神,虽属水神麾下,但能掌长江、黄河、淮河、济水四大水系。如此,可不是大喜?” “没想到爹爹这般喜欢你。”锦觅撇嘴醋道:“日后怕是我都要退后了。”心中含气,只抱胸摔书,不肯再理润玉。润玉莫可奈何,自知洛霖如此,都是为了锦觅打算,见锦觅小孩子气,忍笑道:“我日后在水神仙上麾下,日后若是你受了委屈,他岂不是更好处置我。”又同彦佑道:“想来请命之人中,少不了彦佑仙人,不然也不会来我这里专程道喜。” “然也,然也。”彦佑双掌合十,口念佛号:“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,我这都是看在锦觅美人儿的面子上。” “只是如此免不了开罪母神,彦佑君不怕?”润玉揽着锦觅轻哄,又压眉直视彦佑;彦佑额心一跳,只抬眉朗然笑道:“我彦佑做事,从来顺从本心。便是天后,也不能让我改变心意的。更何况。”彦佑将腰一折,偏往锦觅那厢凑去,“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。” 锦觅虽有洛霖教导,但时间尚短,对许多词句尚不能解其意,便是什么举止行动,也大多是照猫画虎,学着水神、风神平素的言传身教而来,一下子便露出怯来。她只趴在润玉臂肘上,探头道:“可是长芳主想杀你?那我同她求情,算是报答你这次了。”这长芳主本体便是牡丹,锦觅这却是强行附会了。 “他若不行那等偷香窃玉之举,且能长命。”润玉浸出个冷笑,甩臂厉挥,便将彦佑喝退数步。转向锦觅,瞬时便软了语调,款声道:“你莫听他胡扯。” “润玉仙,你好了?”锦觅讶于他方才动作,喜上眉梢,直从他怀中挑起,拎着他胳膊左右乱瞧,“你力气这么大,可是好全了?” 彦佑幸灾乐祸,摇头晃脑道:“机关算尽太聪明,聪明反被聪明误。”润玉又连咳数声,暗中拇指内扣,锁住经络,登时气血不畅,真是个玉面无分毫血色。“似是好了大半了。” “你又骗我了。”锦觅急忙扶着润玉,任他靠在自己肩头,埋怨道:“既然没力气,还和扑哧君打闹,实在是个小孩子脾气。” “觅儿日夜照料我,我怎会不好。”润玉轻笑受教,目聚星辉,只映得锦觅一人于其中。彦佑看不得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,遂捂嘴夸张地做出个干呕姿态,悻悻道:“大殿这怕是被人夺舍罢?”也不肯在此久留,踏风辇云便走。锦觅本还记着洛霖教诲,欲去送送;偏手腕被润玉紧紧抓着,竟是脱身不得。润玉又连咳数声,低声道:“觅儿,你方才念到哪里了?” “我继续给你念下去便是了。”锦觅自觉得宽宏大量,不能同两个小孩子计较,故而只得拿起书翻开,又续念道:“……想那轩辕黄帝,何等的英雄气概,饶是蚩尤力能扛鼎,也难以匹敌,不过数十回交锋,便败下阵来。蚩尤道:‘今日乃是我中了你的奸计,明日再战。’黄帝哪容他作声,只持着太阿宝剑,横剑狠削,大笑道:‘且去鬼界再来找我寻仇!’蚩尤一时不查,便是脑袋落地,轩辕黄帝又是掣剑猛斩,便撕出鬼界之门,将蚩尤往里丢去……” 章二十三 前夕 “润玉仙,爹爹只让我送你到门口了。”锦觅拽着润玉并肩走着,她本是个跳脱的性子,若非润玉步履缓缓,早应到了璇玑宫。宫前早有宫娥等待,锦觅偏首瞧去,奇道:“这个仙女姐姐和我长得好像。” 锦觅所说的,自然是邝露了。邝露忧心润玉,后又听闻他寄于水神处养伤,便是心中千般挂怀,却也只敢偷偷在旁窥伺,不敢现在二人面前。一别数月,由来相思最杀人,虽是朝夕触手可及,然却是如隔山岳,到底让邝露伤怀。她婷婷盈身,强笑道:“锦觅仙子说笑了。邝露蒲柳之姿,怎敢与锦觅仙子相比。” “她长得真的很像我。”锦觅见她不承认,只低声又念叨一句,便松了攥着润玉的手指,曼声道:“爹爹说,让你好好收拾,明天好好表现。没别的事,那我就走了。” “明日?”润玉目光闪烁,凝目望着,道:“水神仙上如此说?” “我还会骗你不成?”锦觅恼他怀疑,抻臂便掐他两腮,怪道:“好了,那我就走了。” 润玉心中已定,只管看着锦觅走前还欲蹦跳,陡又转了步法,袅袅而去。明日?润玉忍不住笑出声来,好似块大石落定,心中顿得圆满。能让水神让自己好好表现的,还能有什么时候。 邝露心酸难言,垂睑遮去眼底波澜,弯腰谦声道:“恭贺殿下。” “你为何还在此地。”润玉欣喜欢畅,声调也变高了几分。邝露忙捧出鹤氅,恳切道:“听闻殿下今日回宫,邝露恐殿下伤风。” 润玉目光微凝,捩眦转睛,瞥眼睨去,抓起鹤氅一抖,旋身披上。“你倒是有心。” “为殿下分忧,本就是邝露分内之事。”邝露此言,又是让润玉步履微顿。润玉闭目阖眼,提步便往宫内走去,“你今日这身粉裙,很衬你。明日有宴,随我一起前去。” 邝露怔怔抬眸,横波目顿涌情潮,险些止不住喜意,上下唇颤抖着不敢接触,牙齿和舌头胡乱打架,竟连个“是”字都答不出来。未听得她回应,润玉止步回身,骧首顾视,见她如此神色,温和道:“不愿意,亦无妨。” “我、我愿意。”邝露揪着袖口,连忙小跑几步,她对润玉又敬又畏,自不敢同他并肩而行;故而只落后他几步,缀在他身后,却是步步紧跟,半步也不肯落下的。润玉复转回身躯,徐徐迈步道:“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而无怨尤。故几近于道。” “邝露从不敢与锦觅仙子相争。”邝露卑语回应,润玉未曾回头,自看不见她此刻神情:柳眉似历经冬春,方悲又喜,明明五官姣好,却拼凑出个哀切忧郁的模样,若被彦佑瞧见,定会怪润玉不懂怜香惜玉起来。“我只盼着,能守在殿下身边,为殿下分忧,便是极好的了。” “可惜我当初教你的,你到底没有参透。”寥落几字,却砸得邝露头晕目眩,揣度不出润玉深意;她只闭口不应,紧追着润玉穿廊过殿,入了正堂。润玉又道:“把我私库账目拿来,我要亲自清点。” “时辰已晚,便是过几日下聘亦不迟。”喜意方过,又是无边苦海,邝露只垂首细语,早在苦海波澜中绕了几次,舌尖泛酸。“殿下重伤初愈。若是锦觅仙子知道,也不会同意的。” “明日水神怕是会奏请婚期。”润玉撑身而立,既无锦觅在侧,通身气势更无须掩抑,眉锋锐利,薄唇沁凉笑。“我若不提前备好,岂不是让旁人以为我璇玑宫无能,看轻了觅儿。” “自古以来,夫荣妻贵。”拢指攥实,润玉余光瞟得魇兽鹿角摇晃,遂敛威仪坐下,只同邝露道:“你速去清点归册,随后拿来。我先小憩一会,不得有外人打扰。” 邝露不敢再劝,只得退下。魇兽这才显出踪迹,戾声道:“你倒是清闲。若非怕被斗姆元君发现踪迹,我早就你拉回来。” “是你未同我商议,将觅儿牵连其中。”润玉呷茶润喉,凉薄道:“若非事出突然,我怎会受伤。” “怎么,心疼了?”魇兽甩尾昂角,绕着润玉徘徊,怪笑道:“依我看,你还该感谢我。若非我,你怎么能这么快得偿所愿?” “我险些丧命,想来,也该赞你算计周详了?”润玉捏杯攥紧,迫得骨节苍白:便是现在回想起来,还是心有余悸。若是当时,他回救不急,那锦觅又会是如何?他已是不敢深思了。“既然你算无遗策,那如今又何必怪我。” “嘿,一个女人而已。”魇兽亢兽低吼,毛发倒立,“谁敢误事,我都立斩不赦——漫说是她,便是你。”它举蹄刨地,兽面狰狞,“我又并非只有你一个选择。” “此言不差,能翻覆天界的,的确不是只有我一个。但想看轩辕氏手足相残,能选择的,却只有我一个。”润玉呵然嗤笑,茶杯一落,铿锵清越,声如漱玉。“水神在天界积威甚重。于他那里,我亦得了不少好处——这次,亦是他为我请命,进我为四渎龙神,掌一府天兵。” “事实如何,只你一人知道。”魇兽听得后半句,这才略好了脸色,嘶声道:“既是如此,我自会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。过几日我便差几个魔族去你界下滋事,你若能立下功劳,自然更能得旁人看重。到时,你可莫睡死于美人乡里了。” “我自有分寸。”润玉闭目养神,振袍拢臂,双掌扶于膝头。如何筹谋,他已然成竹在胸。“——荼姚、太微,我一个都不会放过。” 章二十四 暗香 “殿下。”邝露顺从缀在润玉身后,恭敬捧上朝服,软声道:“已为殿下熏香过了。” “也好。”润玉扯住鹤氅一角,抖臂振开,旋身即披衣理袖,漫不经心道:“这香觅儿最是喜欢。”又待邝露上前两步,顺好他衣领,润玉只呵然凉嗤,负手道:“走罢。父帝、母神,恐是等的久了。” ——今日正朝,水神洛霖再次请婚。天帝太微延宴群臣,以贺此喜。这出戏,若是少了他,岂不是无法上演了。 “——润玉大殿到!”宫侍唱喏,润玉含笑同百僚拱手见礼,只入席端坐;锦觅正随洛霖坐在对侧,也不知同身旁的月下仙人耳语些什么。待得月下仙人伸指示意,锦觅才注意到润玉入席,偏着头同他一笑,润玉唇边总算晕染开点真切的笑意。 “若是梓芬在世,该多好。”天帝雄踞高位,如何看不清二人神情。感怀万千,不顾天后阻碍,又举杯饮酒,朗声道:“此次为我儿润玉同锦觅仙子所设,众卿只当是家宴,务必尽兴。” “谨遵陛下法旨!”众臣起身拜谢,锦觅亦随着洛霖起身,偷空往润玉那里吐舌作个鬼脸,不待洛霖提醒,便已收回娇憨之态,端庄落座。润玉却未坐下,只仍高举酒杯,恭恪道:“父帝、母神在上。” 掀袍曲膝,拜谢隆恩,润玉恳切道:“孩儿蒙椿萱教诲,幼承庭训,然禀赋有限,未能为父帝分忧。蒙父帝不弃,垂爱光宠,委以重任,孩儿敢不时刻谨记、赴死如归?今得父帝与水神仙上允婚,是所谓成家立业,不辱门庭。追忆幼时种种,莫不垂泪流涕,今唯有星辉凝露聊表心意,愿父帝、母神仙寿恒昌,四方拱辰,兴我天界。” 父子亲情,血浓于水。便是寡情如天帝太微,也不免动容。仿佛这一刻他才觉得,当初那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已然眨眼间便长大成人。舒气长叹,天帝手心略翻,引了那杯星辉入掌,昂首饮尽。“好孩子。日后,莫辜负了为父的期待。” “你倒是有心了。”天后只信手捻杯呷了半口,便将茶杯放至另旁。“洛霖,日后有如此贴心的女婿,你可是有福气了。” 洛霖只温笑道:“言出自肺腑,事关真情。大殿性情中人,殊为难得,是我该恭贺陛下与天后有此儿郎才是。” 锦觅早不耐这几人你来我往,只瞧着润玉桌上的菜肴看起来舒为可口,便央道:“爹爹,我想同润玉仙坐到一起。” 洛霖正待不允,却不料天帝耳聪目明,已是听个分明。他只颔首笑道:“本就是家宴,没那么多规矩。”润玉闻言知意,只踱步至锦觅面前,眉藏欣然之色。“觅儿,来。” 锦觅偷瞧洛霖一眼,见他未出言阻止,只跃然攥着润玉袖口,嗫嚅道:“爹爹,我等会儿就回来。” “还想回来?”月下仙人嗤嗤拍桌乐道:“上了我润玉侄儿的桌,还回来的了么。” “她何时想回来,我洛湘府都为她敞开大门。”洛霖淡然一笑,目光触及锦觅、润玉两人交握处,目色转柔。“去吧。什么时候想来找爹爹,再来找就是。” “多谢水神仙上割爱。润玉必珍而重之,永世宝持。”润玉领着锦觅,几步便回了坐处。邝露立在他身后觑着,不免又是神伤。然锦觅却对这些全然无觉,只可怜兮兮地捧着虾子求润玉剥给自己吃。润玉也娇纵她,拿筷细细剔了虾壳、虾线,只余个饱满肥美的白肉喂到锦觅嘴边。 “荼姚。今日,可有舞姬?”陶然于此情此景,天帝冷硬的五官也柔和了许多。觥筹交错,几度乐官奏丝竹管弦,酒香飘忽如梦,最是留人,掺杂在这靡靡之音中,早让人忘我。荼姚银牙紧咬,强笑道:“自然是有的。” 她凤目高挑,冷冷传道:“来人,传舞姬。” “润玉仙,平时怎么没见过这么多仙女美人儿?”锦觅张嘴叼过润玉筷上鱼块,朱唇半闭不闭的,漏出点舌尖上的粉意。润玉探指揩去她唇角油渍,柔声道:“父帝与母神情深意笃,自然容不得旁人插足。”他指腹轻挲锦觅唇瓣,听她说“美人”二字便觉刺耳,声转冷凝,“彦佑又乱教你词汇了?” “没有!”锦觅耸肩缩脖,故意转手夹块鲜鱼道:“润玉仙,这个好吃的很,你尝尝。”润玉应声俯首,然锦觅本就心虚,也不知是二人离得太近,炙气乱了人心神,一个不察,鱼块便污了鹤氅。 “无妨。”润玉止住锦觅动作,转同邝露道:“我这鹤氅原是旭凤所赠,只能用他栖梧宫凤凰树的汁液擦尽。如今宴会正酣,尚不惹人注意,只是最后领赏拜谢,有此污迹终是不美。你持我令牌,去道栖梧宫便是。”见锦觅还欲自告奋勇,润玉只轻抚她秀发,宽慰道:“此次宴会本就为你我而开,你若离席,水神仙上定要怪我不知礼数了。” 邝露领命而去,夜宴正盛。舞姬俱穿着素色长裙,面覆轻纱,旋身飞转间牵动四方灵气,又有豹髓龙膏焚燃,霎时衬得殿中与白日无二。兽烟袅袅,时可见宫娥轻身穿梭游荡,如飞燕掠影,几不可寻;倏然又抻臂晃袖,楚腰款摆,真如个蜂蝶戏花舞。 润玉却也懒得细瞧,只专心为锦觅挑刺;锦觅却是被这舞姿所惑,时刻追随着众仙姬舞步,目不转睛。见她如此,润玉总算舍得从鱼虾中抬目视去,瞥得明堂之上撑肘若寐的天帝,终是隐了个冷笑。 待得晚宴渐近尾声,邝露仍是没能回来,鹤氅污迹,终是难掩。 润玉伸指轻提杯盏,又饮罢一杯,将至上前叩谢时,他附耳同锦觅道:“觅儿,此番,须得你帮帮我了。” “怎么说?”锦觅正分心于歌舞,无暇顾及,只草草应道:“我听你的便是。” 润玉敛藏唇角笑意,待得天后传唤,陡而揽了锦觅细腰起身,锦觅断未料到竟是如此帮忙,生怕掉下身去,只得环挂于润玉颈处,却也恰好为他遮去了污迹。润玉横抱佳人,稳步上前,欠身道:“孩儿多谢父帝、母神成全。” 天帝犹撑肘若倦,天后作色,磨牙道:“你二人,可莫辜负了你父帝、母神的期待。”说罢,竟是难以强装从容之色,只面含怒容,受了众仙拜贺,匆匆携了天帝离去。 章二十五 帝后 宴且尽欢,其间百转千折,不足为道。次日润玉入内殿谢恩,天帝欣慰道:“我儿也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。” “孩儿已请钦天监卜算良辰,又备下聘礼。”润玉双手捧折奏禀,“请父帝、母神过目。” “你母神昨日着了风寒,身体不适。”天帝接过奏疏,随手翻看几页,道:“既是如此,那便定在九月十五。锦觅是水神爱女,你切不可慢待了她。”天帝合了折子道:“你都提前备好了聘礼,可见是有心的。也省得你母神为你劳神。” “孩儿惶恐。”润玉拢掌藏袖,欠身谦和道:“母神为孩儿宴会操劳而至风寒,孩儿朝后便去探望。” “不必了。”天帝提笔批阅,御笔于上刻下个铁画银钩的“准”字,平静道:“为父对你寄予厚望,这才进你为龙神,又聘水神之女为妻。人间总道:‘百姓爱幺儿’,却总忘了前面还有一句,‘帝王爱长子。’” “父帝。”润玉急叩首拜谒,沉声道:“孩儿本为庶孽,仰父帝余荫,能为父帝分忧,本是分内之事。如今得取所爱,已是称心如意,更无所求了。旭凤为母神嫡出,又为穗禾公主所属意,更兼德才兼备,战功赫赫,魔界之人,望之而胆裂,天界中人,闻之而云从。润玉出身难与旭凤比肩,才干德行,亦逊色旭凤远矣。” 天帝扯唇若笑,似被此言所激,险要出言呵斥,可偏又转怒为喜,和善道:“你二人兄弟和睦,正是好事。”他阖目怠然道:“俱是为铲妖除魔出力,本无先后之分。虽有娇妻在侧,却万不可误了正事。本座封你为龙神,你便该早日担起这份责任来。” 润玉应声称是,又是俯身深拜,待得天帝遣退,这才起身出宫。天帝如何心思,他虽猜不全,却也揣摩得大概:无非就是些惯用的手段,想来是昨日宴后荼姚闹得很了,让父帝生了提防之心。负手款步,谋定于心,润玉自走得从容不迫。父帝猜忍多疑,与其棱角毕露,与旭凤抗衡,倒不如挑拨帝后关系,自可从中获益。 少顷,已至璇玑宫前。邝露迟迟未回,倒无人迎迓了。润玉信手推开宫门,迈槛入内,便听一声暴喝传来。 “润玉,我问你。”旭凤本于桌前坐着,甫见润玉身影,登时阔步上前,哑声道:“昨日,你遣了个仙子来我栖梧宫,是也不是。” “昨日,我鹤氅受污,唯有凤凰树汁可掩盖。”润玉平和回应,入座斟茶,佯奇道:“我遣了邝露去栖梧宫,她却迟迟未回。了听他们没有见到她么。”了听便是栖梧宫的宫侍,素来也得旭凤信赖。 “润玉。”旭凤抿唇,僵身落座,抬杯就饮,以茶水浇喉,“我从未向你求过什么。若我向你讨一个人,你可否答应。” “究竟怎么回事?”润玉举杯轻啜,茶汤清澈见底,他只又晃腕催动,茶叶随浮沫飘起,“你不说清楚,我如何回答你。” “你素来敏锐,我知也瞒不过你。”旭凤尴尬启齿,“此事,和母神相关。” 太微、荼姚二人,也算是一对怨偶。当初太微为篡帝位,谋娶荼姚,却又始终难以对花神梓芬释怀。可叹荼姚何等娇纵桀骜之人,怎容得自己的夫君心中念念不忘一人?可偏生太微生性风流,这才有了龙鱼族之祸。荼姚虽后来屠尽龙鱼一族,可二人已生嫌隙,再难弥合如初。太微留情,荼姚毒辣。是以如今这宫中再无宫娥侍奉,皆是荼姚强横专断所致。 “昨日你宫中的仙子误至留梓池,当时父帝,亦在。”旭凤勉强组织出个语言,只觉面臊耳赤,事关生父,他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,“我今日去探望母神,偶然听到,她要对那位仙子不利。”旭凤咬牙继续道:“若是将她继续留在你身边,只会让母神迁怒于你。不如放到我身侧,下次出兵,我寻个由头将她放出去,既去了母神心结,也免你受她牵连。” 润玉但笑不语,他自心知这是个如何缘故:父帝本就寡情,更何况荼姚善妒,是以父帝对她早没什么耐心,不过是为鸟族忍耐而已。昨日宴上,他屡屡彰显与觅儿恩爱,定然会引起父帝感伤。栖梧宫和留梓池,本就是父帝怀念梓芬常往之处;邝露肖似锦觅,亦肖似梓芬,他又刻意于星辉凝露中加了助兴的药物,再加上龙性本淫,一切皆是水到渠成、顺理成章。 “旭凤。”润玉凤目半眯,寒声道:“你一片好心。可这片好心,未免来得太晚了。” 若非有九成的把握,他怎会动作?真该领着旭凤去看看,当初惨遭灭门的龙鱼族,还有宫掖里但凡和父帝亲近便被诛杀的宫娥,何以天妃迟迟未立,何以众人皆不敢催——不过是因为荼姚刚愎蛮横早已让人胆寒! 可笑就这样一对怨偶,偏是九重天上执掌苍生命运的帝后。润玉抿茶平声道:“你便是救得了这一时,又能救得了所有人么。”他将杯往桌上一砸,声如东风忽来,凉彻骨髓:“更何况,她至今也未曾回来。” “与其担心母神迁怒我,不如先想想,”润玉幽然喟叹,“怎么在母神发现她之前,把她救下来。”他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笑意,薄嗤道:“毕竟,邝露可不是什么无依无靠的宫娥——她乃是太巳真人的掌上明珠。” 章二十六 逼迫 天后告病数日,终又临朝,只推脱身体欠佳,犹拿着块白纱遮面,不露真容。润玉尚在同洛霖对弈,听得破军回报,悠悠又落一子。洛霖只提棋子闲敲,指按棋面,旋即黑子落定。“你既是关心朝事,为何还同我在此下棋?” “润玉所关心的,并非朝事。”润玉正襟危坐,指尖微一凝滞,随即推子向前,“母神抱恙在身,我虽有心探望,奈何父帝不许。” “你倒是有心了。”洛霖思忖片刻,便以黑龙斩白蛇,提去数子,道:“怪不得你此番魂不守舍。想来陛下是另有要事交托于你,偏你却在此同我下棋。” “父帝敦敦教诲,教我于仙上麾下尽心。”润玉展颜解颐,平缓道:“仙上棋艺高超,于此偷师学艺,亦是尽心。”黑龙已占尽上风,润玉遂投子认输道:“小仙不才,还是败了。” 洛霖却只和蔼笑道:“你这棋下的步步谨慎,倒很像我当年的棋风。只可惜谨小慎微太过,反失了先机。”话且说着,便收了黑白子道:“当日锦觅为你采的仙草还余不少,你既有心,不妨借花献佛。”润玉只笑着应道:“多谢仙上所赐。” 拜别洛湘府而去,润玉却问破军道:“今日母神临朝,可有什么法旨颁下?”破军谨慎回道:“却是不曾。”润玉佯作忧色,沉吟道:“母神凤体欠佳,为人子女者,怎不担心。”他遂挈着洛霖所赠玉匣,令道:“父帝早先便催促我早日赴任,我不便亲自向母神请安。你且代我呈去。” 破军领命而往,润玉未向长江诸地,反倒辇风驭云,改道至太巳仙人府前。门人知他身份,自然不敢阻拦;润玉坦荡步入其中,见太巳仙人,未语先笑,贺道:“太巳仙人,而今却有件喜事了。” “小仙见过龙神殿下。”太巳仙人提睑斜觑,忙不迭引着润玉入座,奉茶僵声道:“有劳大殿亲临,不知何喜之有?” 润玉含笑接过茶盏,撇至一旁,拱手道:“自然是大喜。”太巳仙人不敢应声,便听润玉道:“日前旭凤向我索要邝露仙子,然因母神抱恙,我并未允许。今日母神临朝,想来不日贵府便有喜事。”他放缓语调,倒似真为邝露欣喜道:“邝露同我主仆一场,我亦为她高兴。” 乍闻此语,真如个惊雷炸于耳畔,太巳仙人强笑道:“邝露蒲柳之姿,怎敢与火神殿下相配。还请大殿代为转告,恐高攀不起。” 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”润玉提杯掀盖,轻撇去汤间浮沫,抿唇细品茶味,淡声道:“太巳仙人何必惊慌。天界权柄,尽系于父帝一人,高低贵贱,皆由他赋予。邝露温柔贤淑,旭凤既然有心,旨意便不日当会下达。” “齐大非偶。”太巳仙人面如枯木,勉力撑笑,却掀得脸皮褶皱堆叠,如老树剥皮,已是夕阳迟暮。“邝露自幼被我娇惯,莽撞冲动,怎堪为火神垂怜。” “不然。”润玉似笑非笑,使个巧劲将茶碗往桌上甩抛,瓷杯稳稳立于桌案,茶水扬波欲溢,骤又退却。“母神庄重公正,素播仁爱于小辈,更是疼爱聪慧伶俐之人。邝露嫁与旭凤,母神更会,好生怜惜。” 润玉笑意渐深,话至末尾,声调愈轻,若非二人比邻落座,太巳仙人恐都要错失这最后几字。若得个野兔揣怀,太巳仙人只觉得心头乱跳,掌心渗冷汗,避目不敢直视,强作镇静道:“殿下好意,小仙心领。然邝露恐无此厚福。” 任他巧言回绝,润玉亦无恼色,只掸袖口浮尘,提靴而立,煦煦道:“我也不过是提前道贺,一全主仆之情而已。”他旋身顾视,和颜悦色,“到时,我还得思量如何为邝露添妆。” “殿下!”闻及此言,邝露再难压抑满心悲怆,自太巳仙人兜间跳出,猛然现身于润玉面前。她匍匐于地,乌丝委顿,声含哀切:“求殿下救我。” “哦?”润玉面露异色,只作出副惊讶模样,把臂抚人起身,皱眉道:“你迟迟不回,我还以为你已经留在栖梧宫了。” “此事。”事属宫闱秘事,又关天帝颜面,邝露如何敢同润玉直言。她只咬牙又折膝跪下,美目含泪,鸦睫轻颤,泪滴欲落不掉,只凝在睑睫,“殿下恕罪。我同凡人已有私情,断不可能再嫁给火神殿下。只求殿下代为回绝。”似幼兽受伤,她只将秀靥深埋于臂间,不敢仰望润玉;每说一字,便觉得心如刀绞。“邝露自知违反天规,但求殿下救我!” 润玉冷眼瞧着,既诧异,又觉得可笑。诧异的,是邝露竟然用如此拙劣的言辞来搪塞;可笑的,是她当真觉得这话能欺瞒过去。邝露不知润玉心中思量;唯有此刻,她方涌出腔孤勇出来。 当日逼迫于她的,乃是这至高无上的天帝,抗拒不得、违逆不得。那日邝露狼狈逃回府中,第一个念头竟不是自己再无清白之身,而是生恐为润玉带来麻烦。天后好妒,润玉如何举步维艰,邝露都看得分明;正因如此,她更怕天后迁怒谋害润玉——若当真如此,不如让她立时死掉才算得干净。 “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”借着衣袖遮掩,聚在眶间泪水再难压抑,一朝决堤,便如河海奔涌。邝露银牙紧闭,勉力撑住跪姿,再不敢将恋慕之色露出分毫,“此生此世,便是不能与他厮守,我也绝不后悔。” 旭凤为何索取自己,是为了安抚天后,又或者是对自己不忍,已然都无关紧要。邝露这痴痴拜着,喉间酸涩苦辣,一时间竟是尝尽凡人八苦,身形战栗,声线也随之发颤。“此心如一,再难更迭。求殿下救我!” 最后一声,杜鹃啼血,其情悲切之极,竟让润玉为之一震。甩袖收手,不再搭抚邝露,润玉漠然道:“当日我便教过你,何为‘太上忘情’,可惜你终究没学会。”邝露饮泪啜泣,抽噎间早无力答话,太巳仙人亦哀求道:“小仙只有这么一个女儿。求大殿念在主仆情面上,代为周旋。” “周旋?我如何周旋。”寒目幽深如谭,笑意寡淡,润玉只拢手负后,轻声道:“求你的是旭凤,到时候母神问起,便是我缄默不言,自有万千鸟族将你找出。”他若悯似怜,垂睑道:“我可以答应你,今日什么都不曾见到,只同太巳仙人弈棋而已。但是。”润玉温和道:“你能藏在他袖里一日,能藏百日、千日,又当真能藏一辈子么。更何况,若是到时候被鸟族找见,鸟族又是穗禾公主做主,知你回绝旭凤,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善了了。” “殿下。”邝露堪堪抬首,眼眶晕红,恰似朵桃花带露,竟让人不敢直视。她惨笑道:“邝露自知,天上地上,都无处藏身。只求殿下,能容我藏身河海间。此后余生,我都不踏出水域半步。” “太巳仙人。”润玉静立,也不看他,默然闻道:“你觉得,我该如何做。” 含泪望着爱女,太巳仙人又抬目仰视矗立于前的润玉,终是屈膝跪地,叩首泣道:“求殿下成全。” 章二十七 枕戈 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”润玉挥袍出班,执笏奏禀。“魔界妖人胆敢滋父帝治下水域,孩儿虽无旭凤通天彻地之能,却有背水一战之心。”铿锵陈词,掷地有声。润玉垂绅侍立,折腰诚声道:“孩儿请战。” “父帝容禀。”旭凤立腰拱手,转身而向殿上众臣,振臂慷慨道:“若只为一战,我天界儿郎岂恤生死,自当赴汤蹈火,再所不辞。然。”旋身落膝,拱臂高举,旭凤言之凿凿,切词陈情,“卞城王为人深明大义,素来与天界交好,众仙家人所共知。若说他有毁约背信,再掀战火之举,我断然不信。” “神魔之间,谈何盟约。”润玉立身不拜,摔袖后甩,曲一臂挡于腰侧,孺慕道:“父帝禀天意而行事,自是天命所归。”旭凤正待抗辩,润玉碾靴旋踵,伫立于旭凤膝侧,朗声道:“当初立约,本是父帝慈爱,不忍六界生灵涂炭。”他面含厉色,曲膝砸地,拜道:“今日魔界既起滋扰之心,他日便能起再战之心。” “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?”润玉稽首,复而直腰,昂首而吐严词,“以虞待不虞者,胜。今可谓可战之机——孩儿请命,为父帝戡乱!” “我以为,不可。”润玉扭首斜睇,但见旭凤展肩立腰,笔直如松,仍执拗道:“兵者,国之大事,不可不慎。若魔界当真寻衅,岂会只有区区数百人闹事?依我所见,定是有人假冒卞城王之名,挑拨离间。” “是卞城王所令如何,不是卞城王所令,又如何。”润玉抬颌嘲谐,目匿寒芒,但言道:“天界威仪,不容冒犯。时至今日,难不成还要将卞城王请上天界,让他辩白么?还是等再来几千魔将,再让卞城王来解释?”讽意稍纵即逝,润玉只恭敬道:“不可胜在己,可胜在敌。是所谓‘备预不虞,善之大战’。无论是否由卞城王指使,已成事实,不剿灭不足以扬父帝之威,不铲除不足以慑贼人之心——孩儿愿领兵荡寇,为父分忧。” “你二人所说,皆有道理。”天帝正色危坐,凛目扫过群臣,询问道:“众卿觉得如何。” “小仙以为,火神殿下言之在理。”太巳仙人胁肩应承道:“火神殿下久经沙场,百战百胜。既然火神殿下认为不当出战,那、那自然是,自然是,有其道理的。” 天帝闭目养神,不露喜憎,只又问道:“还有何人有奏?” “臣以为,战事一起,荼毒苍生。宜慎而又慎之,不可轻允。”又一仙人出班奏禀,天帝懒得睁目,只曲指轻叩御案,闻此声又稍顿,更问道:“众卿俱是一般想法?” “臣破军,有异议。”破军星君踏步出列,喝道:“我是个粗人,不懂什劳子苍生之说。我但知宁枉勿纵,绝不姑息。若当真是魔界作祟,只怕正乐得偷笑呢!” 天帝睁目,睥睨视去,温和问道:“你是哪方天将府的?” “俺是润玉殿下账下裨将。”逢帝王悦色,破军星君冷不丁便冒出了乡音。局促间又连忙换回官话,干巴巴道:“我是大殿帐下裨将。” “父帝容禀。”润玉观机而动,适时插话道:“他本投于旭凤帐下,后被旭凤调至我宫中。” “果然与你是一般心思。”天帝抚掌含笑,又问道:“除了此人,还有谁欲奏?” “父帝,请容润玉陈情。”待得天帝颔首应允,润玉先步欺至太巳仙人面前,平声道:“魔族扰长江流域,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,草木鱼兽,皆无遗留,仙人当真舍得?”他意有所指,太巳仙人但听‘长江’二字,愀然作色,收声不语;润玉作揖后退数步,环视四周,亢厉道:“攻其国爱其民,攻之可也;以战止战,虽战可也。而今吊民伐罪,是为慑服妖魔,黎庶若知,只会东征西怨,忭跃欢欣。若如此,虽战,有何不可?” 太巳仙人心中挂碍邝露,再无言语。合掌长叹,拜道:“臣无异议。” “以战止战,说得好!”天帝抃掌称叹,欣慰而笑道:“润玉真吾家之千里驹也。” “父帝!”旭凤犹待争执,然见座上天后摆手示意,终忍怒退下,又请命道:“既是出征,我自义不容辞!” “既你二人一同请战。”天帝冕旒垂坠,五彩绳微摇,高居明堂,俯瞰众人,竟连群臣面目都觉得不真切了。旭凤能征善战,却终是纯良有余,不知灵活善变;润玉名声不显,但俯首帖耳,尽心尽力。转念间,心思已定,天帝只笑道:“兄弟齐心,其利断金。那便由你二人各自领兵,互为掩护。” “谨遵父帝法旨。”二人齐声唱喏,旭凤又抬头向润玉瞧去,但见他面无波澜,和允如故。待得退下,再无天帝居上压迫,旭凤便再难压心头火气,凿齿恨声道:“当初在魔界,你也受过卞城王和鎏英公主恩惠。为何偏咄咄逼人,半点退路都不给他们留?” “旭凤。”润玉转身直面旭凤,半垂眼睑,遮去眸底晦色。“你还没明白么。父帝想立威已久,这次无论是我提,或者不是我提,他都会出兵。”舌抵上颚,落于齿龈间,如毒蛇出穴,于齿缝间描摹出个讽字,润玉只体贴笑着,款款道:“我不过是代父帝开口而已。至于这次魔族动作背后,主谋是谁——”润玉信眉昂首,从容道:“待得你我将那些散兵游勇生擒,自可分明。如此,卞城王亦不用背负不明之冤,不是更好?” 章二十八 待旦 锦觅正逗弄着魇兽,教它装死的诀窍。润玉方回宫内,便见她吐舌歪脖,装出副古怪鬼脸,不觉收臂往腰前虚搭,袍袖轻扬,笑道:“你又在乱教魇兽了。” “这可不是乱教。”锦觅正过身子,缩腿将裙摆往后一荡,哧哧笑道:“这是我独家发明的装死保命大法,我这是教小鹿怎么求生呢。” “有我在,你几时需要。”润玉靴履渐近,至她身侧站定,牵起她纤纤素腕,忍不住便浅啄一口,款软道:“我保证。只要我在一日,便护你平安喜乐,断不会给你用上这些的机会。” 腕背受袭,薄唇擦过肌肤,惹得手背酥麻,锦觅只扁嘴抽出手来,娇气道:“你又嫌弃我了。” “我怎么可能嫌弃你。”润玉大呼冤枉,把长臂往前一探,偏不容锦觅将手缩回;他只牢牢攥着锦觅皓腕,低语道:“我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你。” 此话当真是剖心掏肝了。当时润玉天帝之尊,六界上下,已莫不归顺:魔界也好,人间也好,都知这天地间唯有一人,是这乾坤的君主。若为权柄,若为名利,他已然问鼎至尊,无须多求,何苦再苦苦追寻传闻中的上古□□《般若经》,最后更不惜斩杀十万万生灵为祭? 只是润玉素来内敛,从不肯将心思吐露分毫。而今乍说到此处,已觉失言,不肯再多说一句。他只扣紧锦觅掌指,拿捏在自己手间,压声低语,声如空谷回响,深沉而隽永,迟迟难绝。“你相信我。” “你抓痛我了。”锦觅贝齿碾在一处,瓷白手腕被润玉虎口掐出圈红痕,润玉本沉溺于患得患失之中,听得她如此嗔怪,这才惊觉自己失了方寸。若要撒手撇开,却又不舍;故而他只卸去三分气力,仍箍着玉腕,哑声道:“觅儿,答应我,别不信我。” “润玉仙,你怎么了。”锦觅扬颌想同他平视,然男女身高有差,她仍是踮起脚尖这才堪堪与润玉齐平。她探手搭在润玉额头,奇怪道:“也不曾发烧,怎么总说些糊涂的话。”润玉后牙发酸,一双凤目幽幽向锦觅望去,如潭水深逾千尺,纵有波澜千般,也总是掩盖于湖面之下。他收拾好心思,将那点子痴态拾掇好,这才道:“你信我就好。” “九月十五大婚那一天,正好是霜降。仙上说,那也是你的生辰。”插掌梳她乌丝三千,些许碎发挠在掌心,牵动情丝,勾扯心魔,润玉只温柔絮语道:“我想送你份礼物,却怕你听信旁人言语,误会我一片丹心。” “什么礼物?”锦觅似懂非懂,俏皮吐个舌头:她素来喜欢热闹的,听得有如此事,自然好奇心盛,嬉闹道:“你不如送我个小刀,老胡上次送了我个百年萝卜,我又不喜欢吃,放着又没意思,正找不到方法雕出个东西呢。” 润玉失笑,目光愈柔。他逐鹿六界,最后所求的,不就是为了能让他的觅儿永远都如此无忧无虑下去么。他轻刮锦觅鼻尖,允道:“既然觅儿都说了,那我就不送什么烧鹅、烤鸡,只送你一把小刀。” “诶,不行!”锦觅听到吃的,立刻换了副样子,将身子往润玉那里一靠,伸臂便环住他胳膊,桃花目盈盈含波,波光粼粼间闪烁着万种风情,“我自己说的礼物,怎么能体现出润玉仙的心意?礼物最重要的不是合我的心意,是得出自润玉仙本心才好。我倒是觉得,润玉仙本来的打算甚好,甚好,不必再换了。” 她说的甚好的礼物,自然是润玉刚才所说的烧鹅、烧鸡之流了。 润玉只笑不应,任锦觅跟个麻雀似的绕自己身边转了几圈儿,也不允诺。锦觅央了几遍,往日她只消将脑袋往洛霖、润玉怀里一拱,从没有不得二人松口的;可偏偏这次润玉如何都不肯答应,锦觅难免觉得委屈,抿唇怪道:“那你就送小刀,我到时候用它把萝卜刻出个你的模样,天天放在外边,叫他被太阳烤、被雨晒、被风吹,到时候晾成个扁扁的萝卜干,我就自己一口吃个干净,连个渣滓都不剩下。” 这话说得可爱,润玉佯作愠怒,只捏她腮肉,戳破她那点恃宠而骄、狐假虎威的得意气焰。锦觅一见润玉敛去笑意,自己倒先心虚了,讪讪道:“大不了,我不吃就是了。”她自觉让步极大,又恨恨轻咬口润玉指尖,“萝卜干、萝卜干,到时候吃撑你。” 润玉也不恼,只点她唇珠,收手捻着指尖蜜意,道:“觅儿放心,到时候,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。” “——润玉仙!”锦觅欢喜唤声,眨眼讨好道:“我就知道,润玉仙是顶顶顶顶好的神仙。” 润玉心下默数,这连用四个顶字,连洛霖都未有过此等殊荣。这霜花果真是知道如何才折磨人:她只消往那心湖里一扎,任性随便地舒展开茎叶,便能让这颗心悲也为她,喜也为她,便是受尽风霜雪雨,也总生怕这冷心薄情的花儿凋了残叶,唯恐护不周全。 “所以日后不论何等言语,觅儿都须得信我。”润玉揉乱她额间碎发,道:“此去我得为你准备礼物,可得离开数日。你可千万不能忘了我。” 章二十九 此心 润玉走时,未敢同锦觅话别。这颗葡萄,惯最知如何羁绊人心;润玉亦深知,倘若他当真于临前再见她一面,只怕豪情万丈,悉数都能化作绕她根茎蜿蜒的涓涓细流,但求能常伴于身侧,日日相见。 “大殿昨日夤夜便已离去。”待锦觅欲找润玉玩耍时,人去楼空,徒有个干干净净的璇玑宫,并着两三宫人守门。锦觅不信,只拢掌唤道:“润玉仙,我来找你玩了。” 回音渺渺,终不得闻。锦觅败兴,低头提着绣花鞋便踢门前的石子,闷闷不乐道:“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,太没良心了。” “大殿临走前交代。”宫人早得润玉教诲,应付的得心应手,转身便从宫内抬出个长五尺宽二尺的矮桌,上面陈列着不知多少个锦囊,色彩缤纷,花色各异,又有封花笺,隐有花香。“若锦觅仙子寻来,便要我等将这桌子抬去洛湘府去。” 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锦觅将信攥在手里,拆开来看来。花笺约莫有数页,无非是润玉走罢还不放心,千叮咛万嘱咐,生怕这不通人情世故的可人儿委屈了自己。锦觅草草掠过数眼,便觉得没趣,只将花笺又装回去,悻悻道:“他走了还要管我那么多。” “大殿说,若他不在,锦觅仙子定会无聊。所以特意准备下这些锦囊,里面都是些好玩的东西。”宫人欠身道,“让仙子每一日拆开一个锦囊,便如同他还陪在仙子身边一样。” “那我拆完了怎么办?”锦觅先行抓过个锦囊,扽开锁扣,抻指捉了将其中信纸出来;宫人只笑道:“大殿当初就说,仙子定会这么问。他说,仙子拆完锦囊之日,便是他回来之时。” 锦觅搓着指尖信纸,展平了纸张,瞧了好几遍,硬是没瞧出这信上所说有什么不同来。“那润玉仙可说过,为何现在就让我回洛湘府去?” 宫人答道:“大殿行事缜密,自有他的道理。我等抬着,同仙子一起去便是。” ——你道润玉何苦做此布置?实在是因他忧惧之心太过所致。除罢恐锦觅于外游荡,被刑天折腾;又暗藏他心中那股子说不清、道不明的恐惧:锦觅于情爱之事,实在迟钝。润玉生怕她在外玩儿得欢快了,将自己抛诸于脑后,这才定下每日都要送个锦囊,总要锦觅日日都念起自己才好。 说来也可笑。不过区区几日分别,却让润玉如临大敌。若叫刑天窥破他那点心思,只怕更要嘲讽他了。 “怎么?”洛霖见锦觅携着两三宫人而归,也不起身,自顾自斟茶自饮,慢声道:“润玉走前,不曾知会你一声么。” “你们把这个放在那里就好。”锦觅指挥着宫人将矮桌摆好,素手搭在桌案上,唉声叹气道:“润玉仙送了我一桌子锦囊,让我以后每天拆开一个,就当是他没走了。” 闻及此语,洛霖攒紧的眉毛才些微舒展开来,起身向那堆锦囊走去,“这倒有些意思,让我也看看。” “——不许看不许看!”锦觅忙扑在那团子绸布锦囊上,伸臂护着,娇哼道:“爹爹要是先拆了,我之后岂不就没惊喜了。”她举着手中攥着那片纸,同洛霖道:“这是今天拆开的,他让我回洛湘府里。” “洛湘府里,能有什么惊喜。”洛霖摆首失笑,阔掌拢在锦觅手背,往里一攥,便将这小手裹在掌中。“为父不和你抢便是。” “敢问此处,可是洛湘府水神仙居?”似同洛霖此句呼应,门外已传叩门之声。洛霖将手外指,调笑道:“是你的惊喜来了。” 锦觅抿唇露笑,颊侧便留出两道浅浅的梨涡,她忙高声应道:“正是洛湘府!若是润玉仙叫来的,就只管进来便好!” 来访的是数个敷铅粉饰妆的小仙童,后面又跟了个精壮威猛的大汉,右肩处担着个小船。为首的仙童乖觉道:“小仙受大殿之命,为锦觅仙子、水神仙上唱戏。”那大汉将右肩轻抖,船如飞梭,便滑落至中央那荷塘中间,他亦道:“小仙受大殿之命,为仙子、仙上撑蒿。” “唱戏?这是什么,我还没见过呢。”锦觅鹿眸澄澈,只往向洛霖道:“爹爹,润玉仙请我们划船、唱戏,我们便去船上看去。” “唱戏,是旁人唱来,你我在下面看便是。”洛霖揪出她语病,广袖横扫,便挈着锦觅落至船头。真到了船上,才惊觉这船自外瞧着平庸,内里却别有门道。小船一叶,却舱容乾坤,内里雕梁绘栋,甲板鳞次而接,若殿堂堆累至一处,竟望不尽个头去。洛霖叹道:“这船竟如我的乾坤袋一般,能容万物——竟连仙灵精怪都能容纳,当真闻所未闻。” “小仙在凡间本是个铁匠,就喜欢琢磨这些不入流的东西。”那大汉憨笑道:“幸而大殿下收我至门下,这船便是大殿下教我用雕核桃的方法雕出来的。外面看着小,里面却是朗朗乾坤。” “我只知道核桃可以吃,难道还可以雕东西么?”锦觅只觉得新奇,四处打量,乍又来了性子,跳到船尾撑着栏杆道:“爹爹,你瞧,从这船里看出去,外面的东西都大了许多。” “竟是如此。”洛霖未料竟是如此,不觉赞叹道:“当真鬼斧神工。想来,平日里炼器中人多注重材质、符咒,却忘了最基本的。”他又问道:“润玉可说过,打算给觅儿看什么戏?” 那壮汉摇头,只道不知;答话的却是方才傅粉的仙童:“大殿言道:‘觅儿古灵精怪,我只恨不能将她喜欢的都捧到她面前,任她挑选才好。’我等揣摩殿下意思,故而各种戏都选了一点,只盼能让仙子展颜。” “劳仙子、仙上安坐。”为首的仙童水袖忽抛,瞬间变了神色,端出副凶狠恶煞的面容,开腔唱道:“某屠岸贾,只为怕公主他添了个小厮儿,久以后成人长大,他不是我的仇人?我已将公主囚在府中,这些时该分娩了。怎么差的人去了许久,还不见回报?” 自有另人抛袖接腔,应道:“报的元帅得知,公主囚在府中,添了个小厮儿,唤做赵氏孤儿哩——” 章三十四 通敌 “一个、一个、一个。”锦觅将锦囊又数了几遍,犹不死心,翻箱倒柜找了几圈,都没能找到旁的锦囊。撑肘捧颊,她只对着这锦囊道:“师祖都说了润玉仙能回来,你这个锦囊要是不把润玉仙还回来,那可就是忤逆了大罗金仙的法旨,后果很是严重的。”她自言自语,又伸指戳弄着锦囊袋身,威胁道:“所以你最好快点让润玉仙回来。不然,师祖肯定要怪你。” “或者你还有什么兄弟姐妹,怕被她怪罪藏了起来,你都赶快交代出来。”锦觅说得凶狠,皱鼻蹙眉恐吓道:“说,是不是还有别的锦囊藏起来了?润玉仙什么时候才能回来?” 死物岂会答话。锦觅几番追问都不得回应,气得把锦囊抟在手里揉搓,“坏东西,那我要真拆开了——看你把不把润玉仙还回来!”她这副模样委实像个同毛线团斗狠的奶猫子,话说的凶恶,可偏偏又没半点威慑。锦觅正要拆开,却又陡然收了手,哼道:“我知道了,你想故意骗我拆开,好窝藏你躲起来的兄弟姐妹——我偏不上当!” “锦觅仙子、锦觅仙子——”锦觅正同锦囊说话间,便有仙娥慌张入内。未待锦觅问话,那仙娥已是喜色难掩,贺道:“润玉殿下回朝了!” “润玉仙回来了?”锦觅一时没拿住锦囊,近几日来缠绵于心中的郁气顿时消失殆尽。喜难自禁,她拎着裙摆便往外冲去,已至门口,才想起不知润玉仙而今在何处,忙停步扭头问道:“他现在是在璇玑宫,还是在九霄云殿哪里?” 仙娥粉面含笑,拦在锦觅身前,欠身道:“仙子容禀,现下陛下正怒,不宜前往呢。” “润玉仙回来了,他为何生气?”锦觅撇嘴怪道:“这是好事,是天大的好事呢。”说着提着裙子便要往外走,糯声道:“我偏要现在就去看他。” “仙子,万万不可。”那仙娥忙挡住锦觅,情急之下,又伸手抓住锦觅皓腕,恭声道:“方才水神仙上刚知这件事情,便让我先回来通报。他让我切切嘱托您,不能轻易出洛湘府呢。” 因是洛霖所言,锦觅不敢违抗,只心中到底不快,甩开宫娥便往榻上一躺,扯着被子蒙头埋怨道:“又不让我出去,还告诉我干嘛。” 仙娥上前几步,锦觅又滚个身子不肯理她,仙娥无法,只得道:“锦觅仙子不知,这次龙神殿下回朝,可惹出大事情了。” 那仙娥续道:“今日本是火神殿下班师回朝之日,陛下正欲再加火神殿下武德星君,天后娘娘便道:‘昔日我有两子承欢膝下,长子润玉,二子旭凤。今长子不幸罹难,让我万分感伤。然国无储君则不稳,往日陛下踌躇于二者之中当择何人,今日旭凤凯旋而归,理当受封。然火德真君位属五方真君,已无可再进,不若此时立储,既为褒奖其功勋,亦为昭告陛下识人之能。’太巳仙人奏道:‘副君国储,必当审慎。况陛下仙寿永昌,岂有此顾虑。’天后娘娘便道:‘旭凤纯孝忠良,战功卓著。立为太子,亦无不当。’太巳仙人又道:‘小仙位低官卑,不敢有违天后法旨。然日前小仙往长江游历,却得知件大事。’随后,太巳仙人便向陛下陈请,历数天后娘娘勾结魔族滋扰水域、刺杀龙神殿下等十大罪过。陛下只问道:‘你敢如此说,想来,必有证据了?’太巳仙人便请水神仙上往洞庭湖云梦泽处接回润玉殿下,水神仙上离开时特意差我回来告诉仙子,让仙子先行宽心。” 锦觅将棉被往下拉拉,只把桃花眼露在外头,鼻尖抵着被面,瓮声瓮气道:“那就还是没看见润玉仙了。”她又把小脑袋一缩,乐得在被子里打滚,双足蹬踹道:“师祖果然没有骗我的。” 锦觅欢喜极了,又从地上捡回那锦囊,那袖口擦净灰尘,歉道:“是我误会你了,你是个守信用的小锦囊。你别着急,我现在就拆开你。”她笑得娇态毕露,唇边梨涡若盛陈酿,竟让旁边的宫娥醉软了半边身子。锦觅只管将锦囊拆开,里面又是张小纸,教的乃是她烤全羊的做法。 锦觅却叹道:“可惜我都跟师尊说了,润玉仙回来后,我就一辈子都不吃鸡鸭牛羊了。”这纸上将烤乳猪说得美味,锦觅又把脑袋闷到被褥里,幽怨道:“你个小锦囊,没想到还是个坏心的。只让我看,不让我吃是什么道理。”可她歪念头一转,又扬首道:“那我只看,不吃不就好了。”念头一定,她忙招呼了宫娥前来,叮嘱道:“我这里有个做烤全羊的好方法,你快去做出来,味道一定好吃。做完了,一定要拿过来让我看看。”她忍痛道:“我就看看,决不会同你抢的。” 章三十五 巧合 帝王之怒,伏尸百里,流血漂橹。 今日朝后,众仙都心有余悸:这天,到底是要变了。不过于他们而言,无论是旭凤还是润玉为储,似乎都没什么区别;倒是天后荼姚被囚,这个毒妇自作自受,很当为此浮一大白。 洛霖抢步便走,润玉只跟在身后,落他半步,却再不肯慢下更多了。洛霖捩眦转睛,余光削人:“龙神殿下不必再送。既是身体未愈,便好好休养。” “小仙挂念觅儿。”润玉丝毫不忌惮洛霖冷面,只坦荡道:“此路,是向仙上府上,小仙偶然同仙上顺路而已。” 洛霖碰个软钉子,气得身子直颤,眉宇更寒,好似八方水系齐齐凝为冰霜,聚拢于他眸底:“今日朝时,我便在想,天底下巧合,究竟当真是巧合,还是有人蓄意为之。” 天帝太微身处局中,尚不能看不真切;然洛霖身为旁观之人,又是何等天资,自是窥出个中古怪之处。死里逃生之事,固然不少;可能一回朝便接连扳倒嫡母、兄弟的,却是少有。再联想至朝堂上有太巳仙人为他应和,他流离时所托庇的,又是他生母洞庭君的府邸,若说其中没点诡谲之处,洛霖是万万不信的。他甩袖转身,敛容懒再看润玉一眼,只蔑然道:“龙神殿下,你说呢。” “事实无常,润玉不敢妄言。”润玉亦是止步,平静道:“不知仙上所说的巧合,究竟是哪桩。” “荼姚痴妒成性,若说她有意刺杀你,我信,但若说她有那等胆量勾结魔族,我却是不信的。”洛霖甩手负后,袍袖迎风鼓荡,长风入怀,他自凭风孑立,风姿卓绝,“何况,太巳仙人素来是个老狐狸,无缘无故,他为何助你。我始终不得其解。”洛霖扯唇嘲弄,矫首回视,狭目已蕴杀意,“我翻来覆去仔细想想,若说是巧合,未免太过巧合。” “此番回朝,因荼姚通敌一事,陛下特敕洞庭君、太巳仙人、破军星君等为功臣,又幽囚天后,困于婆娑地狱。火神当众顶撞天帝,陛下便令他闭门思过,又将他手中的四方天将府尽数交予你。”洛霖咄咄逼人,问得直白:“都说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可如此厚福,可是当真有过的?” “润玉惶恐,请仙上明鉴。”润玉执礼长揖,谦卑道:“我亦不愿意相信母神有此动作。仙上之意,难道是润玉以命为注,博取名利么。”润玉闭目道:“如若仙上这样看我,那润玉无话可说,仙上又何必代我掩藏我母亲之事。” ——自然是为了锦觅。两人俱是心知肚明。 润玉睁开双目,平和道:“润玉自幼无人欢喜,唯觅儿待我以赤诚,我亦唯能回报以真心。便是此番请战出兵,我所求的,也只是为觅儿请封而已。”他咬紧牙根,自牙缝里挤出字句,“但我亦没料到母神如此狠毒,枉顾神魔之别,串通魔族,只为让我殒命。敢问仙上,以德报怨,何以报德?难道仙上还让我为母神隐瞒真相么。” 迈步迎上洛霖,润玉掀唇自嘲道:“至于仙上觉得太巳仙人恰巧至长江救下我、又为我说话是莫大的巧合,却不知个中前因。”润玉将唇绷紧,静默一晌,终是开口:“事关女子名节,本不该言明,但若让仙上因此而误会我一片丹心,我亦不平。实不相瞒,太巳仙人当日往长江,并非是为了救我,而是为了去探望他的女儿邝露仙子的。”润玉话锋一转,眸色晦暗,声调转幽, “当日父帝宴后,轻薄了邝露仙子。母神四处搜寻,太巳仙人便求到我处,求我以麾下水域代为掩藏邝露仙子的踪迹。她曾是我宫中人,我怜她可怜,自然应允。我当日坠入水中,化为原型,顺流而下,这才被太巳仙人发现。”他这般说着,后续过程略去不提,只又是长叹一声:“一切皆是善恶到头终有报,因果轮回而已。” 听得如此解释,洛霖心中尚存疑虑,但面色已是缓和不少。如若是此,那润玉也是无辜牵连,倒更似是太巳仙人借题发挥,以报荼姚迫害之仇了。然念及锦觅,又难免迁怒,只寒声道:“你如何思量,便是为了锦觅,这次,我都信你。但你需知道。”洛霖将袖猛震,探出手来,指天地傲然道:“锦觅是我洛霖的掌上明珠。我为她挑夫婿,不计名利,不求高官,但求真心。她的夫婿亦便是身无长物亦无什么不可的,左右只要是锦觅喜欢的,我都能为她寻来。今日,你是她的未婚夫,便是为她开心,我且可故作不知。但你记住,我不是看不到你的动作。下一次,你若敢再让锦觅伤心,我便立时与天帝废除婚约,为她另择良人。” 此语甫出,润玉终是变了神情。他迎面对上洛霖寒目,无端竟生出股胆寒,一口鲜血哽于喉间,漫嘴苦咸。言至此处,已是针锋相对,润玉不敢再行搪塞,正色道:“黄天在上,厚土为证。我润玉此生此世,只求有觅儿相伴,必护她安康喜乐、一世无忧。虽剖心析肝、赴汤蹈火,亦九死不悔、甘之如饴。如违此誓,人神共愤,愿受忘川淬炼,堕无间地狱,千万亿劫,求出无期。” 重誓之下,天道有感,但见远处流云乍涌,冥冥中浮现道凌冽白光,转瞬又淹没无痕。润玉回首,迎上洛霖双目,哑声道:“仙上可还要怀疑我对觅儿的真心?” 洛霖亦难免动容,默了半刻,干涩道:“勿违此誓!”说罢,潇潇喟叹,旋身便往洛湘府而去。润玉见洛霖如此,知是有了缓和的余地,又执子侄礼紧随其后。须臾,便至洛湘府前,抬目看去,隐约可见他的觅儿正从宫墙处冒出头来,欢喜地挥手呼唤。润玉只将掌指攥得死紧,指甲抠破皮肉,隐然鲜血淌溢。 “润玉仙,你回来了!”锦觅趴在墙头唤道:“你最后的那个锦囊我还没拆开呢!” 章三十六 重逢 “润玉仙润玉仙,你看。”锦觅在墙头撑着胳膊,右手抓着锦囊摇晃,粉袖间露出一段藕臂,指甲圆润粉白,望着便觉得可爱。“你说,你是不是又骗我了,我锦囊还没拆开你就回来了。” “锦觅,还不下来。”洛霖见过锦觅那般委屈的模样,再见她巴巴盼着润玉回来的样子,只觉得既是心疼,又是爱怜。冷不丁一声厉喝,便将锦觅吓得手指略松,脚踝崴扭便往下栽去。 “觅儿!”人比声快,未假思索,润玉已是飞步纵身,抻臂将锦觅往怀里提捞,方将心安回胸膛。锦觅却不知怕,见了润玉,环着他脖颈便挂住,嬉闹道:“润玉仙,你看,你这次骗了我,是不是该补偿点我什么?” 洛霖见她无恙,收回右臂,往后一甩,抿唇严厉道:“胡闹。” 锦觅素来对洛霖又敬又怕,见爹爹如此面色,知趣便往润玉怀里一躲,鬓发直往润玉腋下藏去。“看不见我,看不见我。” 这模样,委实孩子气得很了。便是洛霖还欲教训她两句,也止不住先笑出声来。锦觅耳朵微动,听得两人笑声,这才放开胆子仰起脸来道:“爹爹,你不生气了呀?” 润玉忍俊不禁,数日来勾心斗角,但为她此刻无邪模样,便也算有所回报了。在洛霖眼下,润玉知如今水神已有心结,更不敢于他面前唐突了锦觅。故而只将臂肘略松,又将锦觅往身后一掩,按回她那颗不安分的小脑袋,温和道:“水神仙上素来宽容大度,岂会因这点小事计较。”说着,又拿过锦觅一直攥在手里的锦囊,这锦囊自然是早被锦觅拆开看了个遍,可她偏又故作聪明,将纸条叠好塞回去,还以为润玉发现不得。润玉手腕翻飞,便收了这锦囊入怀,道:“既然觅儿这次未能拆开这锦囊,那我便下次再送一次好了。” “不好不好,烤全羊闻起来太香了。”锦觅一想到当初在师祖面前发的重誓,再想想早上宫娥做得烤全羊,早就心生悔意。修指捉着裙摆,自觉便是发誓,也应当发誓待润玉仙回来后再一辈子不吃鸡鸭牛羊才好。 润玉只又拿着锦囊,拇指搓着锦面,故作不解道:“觅儿既然未拆过这锦囊,如何知道我在里面写的是烤全羊的做法?”锦觅这才觉失言,立刻又绕到洛霖身侧,拽着洛霖袖摆求救;润玉见此,谑色顿收,只温柔道:“让觅儿为我担惊受怕,我已知罪。就不知觅儿想罚我什么?” 锦觅美目流转,偷把眼神飘向洛霖,洛霖自不露喜恶,将袖摆自她指间抽出,不咸不淡道:“为父可未曾敢怪你的润玉仙。” “那等会儿我再跟你说。”锦觅又抓住洛霖袖摆献媚,趴在他耳旁怯怯道:“爹爹,润玉仙回来了,那我是不是可以不嫁给别人了呀。” 洛霖不舍得责怪爱女,只得梗颈不答,扭头便冲着润玉甩数个眼刀,真恨不能将润玉活刮了。心中气闷,硬邦邦地答道:“这个,日后再说。” 锦觅却知,这便是应了。因这洛霖实在太娇惯于她,她如今便也摸清楚了门道:只要是爹爹没斩钉截铁回绝的,便是答应了。锦觅自觉日后又有润玉仙当夫君,又有洛霖作父亲,平日里还能花界、天界来回游玩,遍地都是好友,如此生活,实在妙不可言。得了准话,她便兴冲冲得松了手,只同润玉道:“润玉仙,你过来,我偷偷告诉你罚你什么。” 还不待洛霖应允,锦觅已然拉着润玉便跑,溜得没影了。待洛霖反应过来,却是微怔,竟不知该喜该忧。若是放在几个月前,他自然欣赏润玉这等儒雅谦和的翩翩君子,可如今看来,天潢贵胄,又岂是好相与的。之前路上之话,洛霖亦辨不出真假。若是真的,固然是好事,起码说明女儿喜欢的乃是正人君子,但皇室倾轧,又怎会适合锦觅这般活泼的女孩。至于那是假的可能,洛霖已不敢揣测——若一切皆是润玉筹谋,那当时何等心机,又将锦觅至之于何地? 光是这么想着,便已是千头万绪,似堆扯乱的丝线,再难理清楚头绪了。 那边锦觅只抓着润玉便跑回屋里,左右瞧瞧,外间无人,忙关了门窗,拉过他悄声问道:“润玉仙,我刚刚说罚你,是骗你的。爹爹最近提到你就生气,他平时最是宽宏,你是怎么惹到他了?” 翁婿之间,天生死敌。润玉于天界素有温润如玉的美称,还能如何开罪洛霖?不过是同他抢锦觅而已了。 这话不好回答,若说洛霖私心,觅儿必会反过来怪自己。是以润玉只故作不知,叹道:“这我却不知道了。那就只能有劳觅儿在仙上面前为我多美言几句了。” “好说,好说。”锦觅大度,挥手便应下:“对了润玉仙,我这里有个好东西给你。” 她将手一翻,掌心处便静静躺着根簪子。锦觅笑道:“这是我第一次做出来的簪子,我觉得很是符合你的气质。而且,爹爹说,这个什么流金有保命的功效,你到时候戴上,就不会再被害了。”那簪子其貌不扬,当初洛霖施法为它雕花,锦觅偏觉得不如根干干净净的葡萄藤好看,又自行削去荷花簪头,只留个干巴的簪身。她又是初次打磨,哪里知道什么门道,只把好好地簪身磨得坑坑洼洼,或似个老树藤般,实在委屈这上好的流金了。 润玉却接得欣然,往发冠里一插,笑道:“觅儿如此有心。” “果然天生丽质,朴素无华。”锦觅又将自己早在心里备好的成语夸出,笑靥如花,不住赞道:“我这簪子雕得再好,也得是放在润玉仙这里才凸显出气质来。” 这却是她自夸了。润玉却深以为然,又伸手轻抚这葡萄藤发簪,感慨道:“琉璃翡翠簪也好,玳瑁簪也罢,都不如觅儿这根簪子得我心意。” 章三十七 谋定 已是夜深。这夤夜于花下弈棋,正如灯下观美人。似醉未醉间已将前因后果悉数说定,再无何反悔余地。 润玉一子落定,悠然收手回袖,转而捻茶细品。鼠仙执子对弈,踌躇许久,终是无处落子,索性将子往棋篓里一扔,叹服道:“是我输了。少主竟布局于五十手之前,是我不及。” “不过娱乐而已,何必挂怀。”润玉弹指轻甩棋子,霎时尘埃落定,生死已成定局。提去二三棋子,一一收拢归入棋篓,润玉道:“事情都安排好了?” “已照少主吩咐,聚拢余众。”鼠仙自座中起身,抱拳便拜:“少主不恤自身,肯为无辜之人雪冤,此等高义,小仙拜服。” “天地所以能长久者,以其不自生,故能长久。”润玉搁臂于案几,又是托杯提盏,吹散滚滚热浪,浅饮半口,宁神闭目道:“如此,方为天道。” “他们的卷宗,我已整理完善,对照口供,一一查询人证。待到誊抄完整,便交付少主。”鼠仙面色忽凝,终是道:“火神已经受囚,五方天将,皆在少主手中。只是还有一难,便是水神。”偷眼见润玉并未改容,面色如故,便道:“若是我等举事,必瞒不过水神。但日前我曾试探水神,他似乎并无反意。” “他是觅儿的父亲,亦是我日后的岳丈。”润玉食指轻敲案几,温声道:“不必在意。他是识大义之人,不会阻拦。”他又道:“只你说旭凤受囚,说得却是不准。元神肉身为囚,都算不得囚禁,唯有失却帝心,才是真正的丧失权柄。”说话间,他起身而立,展臂道:“我所有荣辱兴亡,都系父帝所赐。他要我生便生,要我死便死。他能予我五方天将府,不高兴了,便同样能收回。”甩袍复又落座,靴足蹬地,印得足迹深深,润玉抿唇道:“明日我便会向父帝请辞,并为旭凤说情。” “以退为进?”鼠仙劝谏道:“然兵权一失,便难再得。到时候少主便只剩下府兵,如何同天帝抗衡。” “便是我当真五方天将俱收入囊中,他们心之所向,若是父帝,我还能以虎符强迫他们为我效力么。”润玉扯唇藐然,提靴碾地,轧出道辙痕。“他们心若向我,无须虎符,我亦能命令他们如指臂使。”掖着怒容,清淡笑道:“说起来,我需要你上本密折。” “为少主效命,本不该辞。”鼠仙辛酸含笑,落寞道:“然我只是十二生肖之仙,并无什么实权。便是上折奏禀,又能有何用处。” “我知你难处,自不会为难你。”润玉颔首道:“我只需要你上书奏禀父帝,看见穗禾公主私自前往婆娑地狱。其余的,多一句都不要。” “穗禾公主竟此时还敢探望废后?”鼠仙悚然,骇得立身杵着,喃喃道:“她不要命了么。” “穗禾如何思量,不甚重要。”润玉又抿茶润嗓,凉薄道:“既然她不想当鸟族的首领,自然有能人能取而代之。” “想来少主已然有了人选了。”鼠仙察言观色,作揖道:“那我便先恭贺少主了。” “到时候自有分晓。”润玉哂笑,以茶为遮掩,掩去眉间那摸厉色。他又道:“对了。下回若见到母亲,须帮我转交一物。” 润玉凭空化出,乃是个玉白琉璃瓶。鼠仙接过,润玉便道:“这是觅儿孝顺她的礼物,用得俱是珍奇草药,炼足七七四十九天方成。不日母亲回鸾,凤仪六界,必会用得到它。” 鼠仙心道:“主上如今最大的心魔,不就是脸上那道疤么。”他且将琉璃瓶收入怀中,恭敬道:“定不负少主所托。” 说至觅儿,润玉又软和了神色,又叮咛道:“此物是锦觅仙子费尽心力方成,你务必好好保管,切莫出了岔子。” 鼠仙连连应承,莫敢不从。夜深人静,鼠仙亦不便久留,登时便化道白芒隐去。至此刻,躺在床畔的魇兽方睁目道:“你倒是装得好人,连累我在卞城王处装坏人。” “何必如此说。”润玉亦不看它,只提着棋篓归置入格,讽道:“本就是坏人,何须装。” “我炎帝麾下,俱是英豪。本座素来不屑用什么阴谋手段,但同黄帝老贼,便没什么忌讳了。”魇兽跷蹄辇脚,兽鼻喷气,轻视道:“你唤我前来,难不成就是为了让我看你和别人下盘棋?” “下棋不过是怡情而已。”润玉一按放着棋篓的隔板,多宝阁刹时变形挪动,自内显出个锦盒来。至此刻,魇兽才正面瞧了润玉一眼,惊道:“灵火珠?” 灵火珠本是天帝所有,原有两颗。一颗为聘礼,被天后炼化;另一颗则被天帝于情爱时赠予了洞庭君,也就是润玉生母。后面又因这灵火珠牵扯出一段夷族灭门的惨案来,自不必再说。而今这灵火珠兜兜转转,终是又自洞庭君处流到了润玉手中。 “欲灭父帝,必先杀旭凤。然旭凤于天将中威信极高,更兼仙法拔俗,强取不得。”润玉取来鲛绡,裹着灵火珠放至魇兽面前。“天后被囚,天地间便只余一个凤凰。”压眉沉声,润玉说得清楚:“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轩辕氏是如何众叛亲离么。我请你看场戏,如何?” 魇兽吐出口魔息,黑雾裹着灵火珠,抻舌猛卷,便将这灵火珠吞入腹中。润玉掀袍落座,漠然道:“天界频发凶案,矛头直指天帝嫡子。天帝包庇嫡子,忍而不发,最后民怨四起,人人得而诛之。”这番说着,润玉抬目扫视魇兽,谈笑自若:“可有兴趣?” 章三十八 婚期 成亲是什么? 锦觅其实并没有个具体的概念。便是月下仙人给她看过这么多戏折子,可于锦觅看来,就是两个人想日日在一处玩耍,就像她同爹爹一样,日后都住到一处。 ——她还不知道,原来成婚是要离开家的。 是以当锦觅在洛霖、临秀过来给她讲个中门道的时候,她才发觉所谓成婚,似乎并不值得期待;甚至于连原本观之可亲的婚期,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。 “为什么我成了亲就不能和爹爹住在一起?”锦觅反问道:“难道我成了亲,就不是爹爹的女儿么。” 这问题,洛霖、临秀解答不了,长芳主、老胡、连翘也解答不了。锦觅被逼得急了,活似只被迫要啃肉的小兔子,气得张牙舞爪地就找润玉求救。“润玉仙!我们不成亲了好不好!” 润玉面容微凝,掌中笔走了岔路,便毁去一方墨宝。他举目凝视,寒目隐然压抑着风云诡谲,只不过强自压抑,深怕吓跑了这朵娇花。“婚期在即,觅儿反悔了?” “我不想离开爹爹。”锦觅半蹲在桌前,秀气的下颏放在砚台边上,颊侧无意便蹭上几道墨痕。她可怜兮兮地仰头瞧着他道:“一点都不想。” “难道觅儿不想和我在一起么。”润玉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来的,问罢方自觉可笑,可想收回,却又已来之不及。锦觅为难道:“我也想和润玉仙住在一起,就像之前那样。可我更想和爹爹住在一起——你们为什么不能住在一起?”她说到这里,反倒怪起润玉了,“我本来以为,成亲就是大家都住在一起的。” 这朵霜花,果真是他的劫难。润玉收去湖笔,将锦觅拎至榻边,倾身问道:“那水神仙上怎么说的?” “爹爹说,成亲了就不能和他住在一起。”锦觅双手撑在床边,绣鞋蹬踩着地面发泄,郁郁道:“他就是不想要我了。”说着,她又期待地仰头道:“润玉仙,那你住到洛湘府好不好?” “乖觅儿。”润玉亦不知该庆幸她在意自己,还是该懊恼洛霖于她而言,比自己重的多。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她肩头,他径自半蹲在锦觅面前,刻意哄骗道:“你不是说,你不喜欢水神仙上约束么?在璇玑宫,不会有人敢约束你。你想笑就笑,想跑就跑,谁都不会管你的。” 锦觅眸光一亮,耀得润玉亦心尖为之一颤,但那光芒转瞬又黯淡下去,她仍是闷闷不乐道:“爹爹让我做什么,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。只要爹爹不让我离开他,就算是让我‘随心所欲’地走路,我也愿意的。” “那我呢。”情之所至,便是冷静自持如润玉,亦难免失却方寸。他拉紧那双柔弱无骨的双手,带往心口处一按,便将她掌根抵在了心尖。当日长芳主问他,若迟迟不得回报,又当如何。当日润玉尚未来得及体味个中苦楚,自然能信誓旦旦道情愿与锦觅蹉跎此生。但他心里,又未尝不是怀着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的想法,盼着觅儿终有一日能对他动情。时至今日,才惊觉她始终如故,依旧是朵世外琼花,识不得红尘间爱恨反复。他似问锦觅,又似自问,“那你便愿意放弃我么。” “所以润玉仙。”锦觅不懂他为何如此神情,掌心压在润玉胸口,但觉得掌间如受刀刮,又隐然有着浅浅暖意涌入,“我们不成亲了,你跟我住到洛湘府去好不好?”她说得天真,自觉这才是个万全的法子,“有好吃的好玩的,我都分你一半。还有望舒荷,那里的望舒荷开得最好,到时候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在里面采莲子去,如果爹爹要骂,我都不让他骂你的,只骂我一个便是。” 该满足么?比之上一世刀剑相向,已然是好过太多了。润玉攥着锦觅酥手,竟觉得茫然一片,似是这前后几百世的怅然愁苦,都在她身上消磨尽了。他低首,但将额首抵于她掌心,低声道:“觅儿。” 这一声,唤得百转千回,糅杂了上辈子求而不得的执念与癫狂,与这一世咫尺天涯的苦楚和酸涩。若如此便心满意足,自可算超脱苦海,求得圆满;然润玉自知,欲壑难填。便如他当日尚且能放肆大谈所求不多,但时至今日,他只恨不得能将这霜花连根带泥尽数拔起,栽在那逆鳞之下,心头肉之上,唯有自己能看护,再不容旁人窥视分毫。 “润玉仙,你这是答应了?”锦觅抽手雀跃起身,跷足抗首道:“那我这就去和爹爹说。” “觅儿。”收敛戾色,润玉又拽住她手腕,抿唇道:“我有一个办法。”他将锦觅拉回床边坐好,褪了鹤氅披于她肩上,又替她系好带子,平静道:“水神仙上说不让你跟他住在一起,应是嫌弃你了。便是你不同我成亲,他亦不肯让你回去住的。”这么说着,手上已将带子打出个死结,骨节泛着青白,“你须得吓一吓他,他才会松口。” “怎么吓他?”锦觅好奇道:“当真能让爹爹跟我一起住么?” 润玉唇畔沁出道笑意,抚她秀发,哑声道:“自然是真的。”又顺势拢好鹤氅,挡去两侧风刀,润玉坦坦荡荡同锦觅对视着,含笑道:“你信我。” 章四十二 成婚 注:祝词开篇为民国结婚证原文。 九月十五,霜降,大吉。 是日花界与天界联姻,群芳不惧霜寒,凌霜斗艳,青山与天际相连具是红花成群,灿烂如盛夏时节;百鸟皆应润玉所召,拱鹊桥而迎。 百转千回,寤寐思服。润玉但看锦觅披凤冠霞帔而来,背后衬着的是霞光霓虹,心头却是一寂。六界万物,岂足挂念,独为她牵肠挂肚,柔肠寸断。止不住的,润玉便是抿唇也难掩笑意,喉间发紧,活似被人生生扼住,陡然竟如在生死间浮沉过一遭。洛霖搀着锦觅,她亦敛着性子,走得小心翼翼,生怕踩住曳地长裙。顾盼间容华耀目,若灼灼桃花之迫人,蔽耳珠帘上下轻颤着,待得洛霖将自己交给润玉,锦觅方觉缓了口气。 “好觅儿。”润玉只这样定定看着,五指锁住她素手,仿佛堕了魔障,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。洛霖掩唇轻咳,锦觅轻捏润玉掌心,低语道:“我们快点走,我脚好痛。” 润玉笑意却是越来越盛,至于最后,却是连风姿仪态都忘得干净,只将锦觅每个指节都锁得死紧,容不下半点缝隙;他只软了心肠应道:“好。我们走。” 百鸟拱鹊桥,润玉只扣着锦觅酥手,只觉似将心里的那条古灵精怪的小鱼儿拿捏在了掌中,已是忘情。顾不得洛霖尚在身后,他只哑了声轻声道:“觅儿,我好欢喜。” “我也甚欢喜。”锦觅脆生生地应着,小步同他并肩走着,因觉脚疲,又知润玉从来体贴,索性便疲懒得半靠在他胳膊上,几乎是让润玉挈着走。“润玉仙,还要走多远才能成亲?” 润玉只纵容道:“再忍忍。走过这一段,岳父看不见了,我便背你过去。” 听他这话,锦觅不觉哧哧笑出声来,偏首扬首同他道:“爹爹刚刚过来的时候还跟我说,让我不许欺负你。”这一扭头,琼珠飞扬,阳光于帘间横斜,该怪这朝阳光芒忒过多情,竟让那双桃花眼也无端生出千种情意。“是你自己提出来的,可不是我欺负你。” “我说过,倾我此生,都会让你无忧喜乐。”润玉又迈半步,银靴踩于鸟背之上,声蕴柔情。锦觅亦跟上半步,悄声耳语道:“那是不是以后连翘她们也可以来璇玑宫?” “自然可以。”润玉含笑应着,锦觅又追问道:“那爹爹也能来么?”润玉笑而不答,只扶着锦觅款步向前,拾级而上,锦觅见他不答,还想再问些什么,却一时忘了词。只得道:“还有好多好多,狐狸仙人给我写了一大面纸让我问来着呢。” “一切都由你。”润玉引着锦觅向前,只觉四肢早不归自己,连血里淌着的也是陈年桂花酿,早把心肝脾肺悉数醉晕。他柔声哄着:“只要你开心。” 九霄云殿大门乍开,霞光腾涌,光怪陆离。天帝自是据主位而坐,两侧自是各位仙家按官职爵位列次而坐。锦觅见此等庄严宏伟景象,也不敢再赖在润玉身上,只得又忍痛踮着脚小步走着,润玉亦是放缓了步履。 殿上正是月下仙人为司仪。他冲锦觅一眨眼,锦觅只转首瞧着润玉。行至御阶前,润玉却先拜道:“父帝在上。”他跪地叩首,锦觅亦学着拜倒,只听他道:“养育之恩,教诲之义,润玉莫不敢忘。而今得配鸾凤,皆仰赖父帝垂恩,润玉无可叩谢,唯杯酒聊表敬意。”润玉只一摆手,便化出杯酒飘至天帝座前。天帝笑而饮尽,道:“既有花神为妻,日后切莫薄待。”润玉只叩首称是,这才携锦觅起身。 月下仙人轻咳清嗓,将袖一挥,念道:“两姓联姻,一堂缔约,良缘永结,匹配同称。看此日桃花灼灼,宜室宜家,卜他年瓜瓞绵绵,尔昌尔炽。谨以白头之约,书向鸿笺,好将红叶之盟,载明鸳谱。” 长篇累牍,却让锦觅胆怯起来。下意识的,她伸小指勾住润玉袖摆,润玉默不作声,只回握安抚。便听月下仙人又道:“谢天地赐我以造化,感阴阳孕我以灵秀。今錾刻姻缘于三生石上,拜谢天地之恩——” 润玉掀袍膝地,锦觅也随之拎裙拜谢。三叩首毕,月下仙人甩袖背手,朗声道:“椿萱抚字,遗我以清明。今离家而成立,拜父母养育之恩——” 天帝和煦而笑,然润玉却不再拜。锦觅略一迟疑,只同他一同立腰僵着,不知所措。月下仙人觉奇,又道:“今离家而成立,拜父母养育之恩——” “生我者,萱堂。”润玉立而不拜,朗声道:“母亲未至,如何可拜?” 霍然间天门大开,便见一美妇驭水而至,亦是高声道:“——我尚未至,如何拜得了高堂?”但见她柳眉凤目,气势逼人,乘水流而盘旋于云殿上空,厉喝道:“太微!千年前龙鱼族的仇——如今,也该算算了!” 天帝乍见故人,骇然欲起,却陡然察觉四肢绵软无力,竟是动弹不得。润玉筹谋此事已久,这酒中更是下了刑天所给的化灵散,势要化没天帝全身灵力。润玉拉着锦觅跪地道:“孩儿恭迎母亲。”锦觅踉跄跪倒,那美妇却对她笑道:“好孩子,你就是锦觅?”锦觅尚未来得及答话,润玉已是接上:“正是。” “润玉——你这是做什么!”月下仙人怒咤出声,旋身便挡在天帝身前,喝道:“还不拿下!” 润玉从容起身,蓦然挥臂,灵气奔泄如骏马,正击于鼓中。轰然霹雳破空之声,吓得众仙皆是惶惶,尚不及细思,便可见人头攒动,不过转眼光景,数百天兵已将殿内众人团团围住。月下仙人环顾左右,又惊又怒道:“润玉,你疯了?你想谋反么!” “叔父何须强加罪名。”润玉欠身向前半步,月下仙人亦后退半步,只警惕瞪着他。却见润玉不再逼迫,定住身形,转身朝众仙拱手,放声道:“众仙家莫慌。此次润玉大婚,本是喜事,更该喜上加喜。” 落臂垂于身侧,他犹坦然自若,只温和道:“我尚有些不成器的府兵,禀得是铲奸除恶的法旨,若有那胆大妄为敢伙同奸佞的,莫怪他们手狠。”他扬眉抬睑,眼睑虚垂着,狭目鸷视,一一扫过在座诸人。那目如鹰隼之将搏,又或如虎狼之欲扑,却无一人胆敢于之对视,皆是垂首不看。润玉却倏然笑出声来,轻声道:“今日,我便是要审一审这天界的冤案了。”转睛捩眦,他只于此立住不动,扬声道:“——便从这龙鱼族之案审起!” “妾身龙鱼族簌离,阖族上下,唯余妾身一人苟且偷生。”那美妇收了法术下地,含泪泣道:“今日踏破天门,只为状告天帝太微强夺臣妻、夷族灭门之罪!” 章四十九 权柄 翌日清晨,阳光灿烂,正是踏青的好时候。锦觅赖床不肯起身,卷着被子往润玉怀间轻拱,含混道:“润玉仙,我能不能多睡会儿?”她掐指比划,小心道:“就一会会。” 昨日酣战,至天微亮润玉方处理完事宜,灭口侍卫、掩藏痕迹,诸多事情,无一不需要他操心劳力。刚躺下不过半个时辰,尚未入梦,便得佳人投怀送抱;润玉犹有睡意,只将锦觅揽在怀里,轻吻额心:“你我夫妻,何必如此小心。” “在家里时,爹爹从不让我赖床。”锦觅欢呼一声往润玉胸间蹭去,脸贴颈窝,卖乖道:“润玉仙最好了。” 润玉却是浑身僵硬,竟是不敢与锦觅对视。想他机关算尽,故意在大婚举事,不正是为的天兵守卫松懈,洛霖因仪俗不来。因担心事变,润玉还特意遣人将洛霖绊在洛湘府;却没想到底是风声泄露,让洛霖打上门来。最终洛霖虽非润玉亲手所杀,尽数是刑天所为,但他内心又岂能当真坦然。然见洛霖身陨,润玉虽难过,却也实舒了口气:倘若是洛霖要锦觅回去,以锦觅的个性,必会听话的。他苦苦所求万万年,又怎甘心让他人轻易毁去。“日后,这里便是你的家。” 锦觅困倦应着,裹着锦被犹觉得寒冷,遂将四肢缠上润玉,歪在他怀里睡去。润玉心里忽沉,莫名惶恐滋生,分明已得偿所愿,却始终觉得不够真切——事实也诚然如此,他心里亦知,若是觅儿知道他所作所为,必生厌弃,二人之间再无回旋余地。 ——是以,不可不慎。 “来人。”润玉开口,早有新来的宫人上前侍奉,他只敛眉叮咛道:“天后身体欠安,切不可让她出门半步。若谁违抗,立斩不赦。”余光瞥得魇兽歪着头颅痴睡,亦不免心下感慨,抬掌覆在它鹿角上。“这些日子,委屈你了。” 润玉所说的委屈,自然是刑天附于魇兽身上为非作歹之事。然刑天现已炼取太微、洛霖两位上仙的精纯灵力,功体大增,自然不屑于再附于魇兽之上。况如今寝宫法阵已然重启,天帝寝宫便是固若金汤的不败之城,觅儿和魇兽在此,任殿外波谲云诡,皆能保全。 “替本座更衣。”润玉举臂矗立,肃声道:“一人随我上朝。其余的,皆留下来侍奉天后。”凤目半眯,中露龙威迫人,“若天后开心,朝后本座皆有封赏。” 众人唱喏,依次上前为他换上朝服,润玉阖目懒看,哪管他们换了几层衣衫。盏茶时间过罢,龙袍加身,冕旒冠发,润玉这才掀睑垂目,震袍理袖,履地前行。 何处上朝,何时升阶,他早熟稔于心。是以今日大朝,众仙家亦未料得今日依旧井然有序,同往日无异。改朝换代,篡权夺位,于润玉而言不过轻车驾熟而已。“本座昨日承诺,为旧案雪冤。慎刑司何在,出列听旨。” “臣慎刑司,叩见陛下。”慎刑司出班,伏地听命。 “圣贤宰世,皆循成例。先人言:‘不可以须臾忘于法’,本座克嗣鸿业,时日尚浅,才德更远逊于先贤久矣,安敢不躬身受教。即日着尔重审旧案,便宜行事。事无巨细,悉应上禀,由本座核定,布告六界。执法悉遵大卞,无论贵贱,如有逾越之处,皆黜落。”法随言行,润玉玉口开合,字随心动,片刻即于大殿正中浮现法旨;他又提指虚点,法旨即现道灿灿金光,转落至慎刑司膝前。“勿负本座厚望。” 慎刑司但叩首沉声道:“必不负陛下所托。” “‘明王之治天下也,缘法而治,按功而赏。’本座欲还这天界朗朗乾坤,自会用人不疑。本座用人不计前嫌,举贤但问才干。众卿无论出身,凡有献馘捕虏之功,皆赐爵位;若有进言献策者,若得允纳,当酬以厚禄。”润玉抬目,身居高台之上,台下众人千般神态,俱是一览无遗。他平静道:“天兵府七杀星君何在。” 七杀星君,正是旭凤麾下一员勇将。当日旭凤本欲将他赠给润玉,又恐润玉为荼姚猜忌,故而不曾转赠。七杀星君出列道:“末将听命。” “数月前,魔族滋扰长江,生灵涂炭,民不聊生。而卿不顾藉自身,悍不畏死,本座俱已知晓,实为爪臣之良选。”润玉五指搭扶座案,虚叩扶手,道:“即日着你为护殿将军,统御本座亲卫。” 护殿将军有出入宫掖之权,常伴帝侧,乃是天帝亲信。众皆默然,未料得润玉竟如此大胆。七杀星君亦是如此,迟疑不敢接旨;润玉却将袍袖收拢,道:“本座身家性命,悉数交付于你。勿让本座失望。” 七杀星君忙稽首称是。润玉又如此接连封赏数人,的确按他所言,不论出身,不计前嫌,便是旭凤、太微亲信,亦是举用。自然中间亦少不了对鼠仙、太巳仙人等从龙之臣的封赏,倒也不惹人好奇。最后,润玉环顾举殿上下,道:“怎么不见忘川那位摆渡的老翁。” “那位老翁虽位列仙班,然职位低微。”有人奏道:“应还在殿外。” “如此。”润玉亦不以为奇,又道:“诸卿有功者,皆已封赏。未封赏者,未必是尔等庸庸碌碌。润玉既非圣贤,岂能尽数历数贤良。封赏,我且为你等备着,待日后一并赐下。” “火神殿下亦是屡立战功。”七杀星君出班,朝野上下,俱是沉默;唯七杀星君直言奏道:“臣斗胆,请陛下为火神封赏。” “本该如此。先前火神不在殿内,倒漏了他的功绩。”润玉颔首称是,转而问道:“依你之见,当以何为封赏?” 七杀星君哑然,只坦诚摇首道:“臣不知。” “旭凤为火神,又立下赫赫战功。虽先天后荼姚假其声望而行事,然首恶已然伏罪,不当再罚旭凤。”润玉从容道:“忘川苦寒之地,岂为久居之所?传本座旨意,加赐其为武德星君,待他回朝后再领勋爵。” 如此,七杀星君方心悦诚服叩首道:“陛下圣裁。” 朝后,润玉只将忘川摆渡的那位老翁请至殿内。还未待润玉问话,老翁已笑道:“恭喜公子如愿以偿。”润玉掀袍落座,听他言语,面色微凝,道:“日前你所说之话,让我心有余悸。” “陛下何须忧虑。”那老翁却道:“忘川苦寒之地,陛下千金之尊,再不会踏足忘川半步。” “为君者,自当未雨绸缪。”润玉凝目道:“魔族若犯我天界,忘川便是战场。本座只问你,你那渡船是何等材质所做,为何可浮于忘川之上。” “嘿!陛下却是第二个问我的人了。”老翁挠头道:“小老儿那条破船是黄帝所铸,我亦不清楚由何锻炼而来。只知道里面应是有铁母、铜精种种,共八十一样金属,老头子我只知道这两种,余下的皆是不知了。最后黄帝赠我一片鳞甲悬于船头,为我指路。” “第二个人?”润玉重复一遍,心下略沉,依稀似是在哪本古籍里见过当日黄帝曾留下三片鳞甲,一片融于太阿宝剑之中,另一片便是收藏于其子嗣手中,为轩辕氏历代的信物。昔日他遍寻而不得,几乎将天界翻了个底朝天;而今再念及刑天夜闯寝宫之举,已是心跳如雷。他又追问道:“第一个是谁?” “时间太久,小老儿也记不清啦。”老翁拍着脑门道:“是个红衣服的女子?还是个黑袍的壮汉?”他唏嘘道:“我在忘川上待了几千万年,他问得那么早,我早就不记得是谁了。” 章五十一 遗志 梦里不知身是客。 锦觅只觉得自己似乎漫步在浩浩星河之中,与群星为舞,逐浪涛而行。微风似过客掠抚,转又匆匆离去;而她自己兀自于星海中踟蹰着,茕茕孑立。她想,她应当是在寻觅什么的;只又似和周围隔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,看不真切。 锦觅依稀觉得,自己似乎应该记得什么的。可又说不清晰,那话语方上舌尖,便又被无端夺去,最后只剩下寂寂无声。于此漫长的寂静中,她时而驻足谛听,时而环顾四周,除她外,竟再无一人。遥远处似有人呼唤,她向那处寻去,却如何也达不到彼处。 也不知如此远行了多久,她亦渐渐疲惫了。只拢裙向地一坐,左右顾视,最后觉得无趣,只将身子缩成一团,呜咽出声。 “锦觅。”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。锦觅张皇抬头望去,仍是不见人影;她想念对方的名字,可刚张唇,却又什么都记不得。 “——锦觅。” 那声音如此催促着。 “你是谁?”锦觅起身追寻,迎面飓风忽起,将她生生掀翻在地。这里的天气好生奇怪,方才还是飓风,转而又砸着冰雹,只将她骨骼都快砸断。“你快点出来。我好害怕。” 那声音几不可见地低叹一声,最后现在她面前。来人如芝兰玉树,似不过三、四十岁年龄,端得是儒雅俊秀,举世无双,除罢洛霖,还有谁有如此风姿。锦觅微怔,按上胸口,茫然想道:“真奇怪。为何我见到爹爹,不觉得欢喜,反而好似吃了坏掉的果子一样,浑身上下都不想动弹。” 几乎是下意识的,锦觅提步向他靠去;可还未等锦觅近身,他身影又如雾气般消散了。洛霖低低道:“快些醒来。你在这里已经待的太久了。”锦觅目光无神,只盯着洛霖消散的地方,幽幽道:“我说爹爹不会不要我,可外面的爹爹是假的,他都不要我了。我也不想回到外面去了,爹爹,我们就在这里呆着,不好么。”绣鞋轻点着地面,只想把身子都扎在此处,再不离去。 “锦觅。”洛霖的声音忽近忽远,温柔道:“我只是一抹神识。如果如你所说,那我大概的确已经死了。”锦觅喉间哽咽,无觉间豆大的泪珠掉落在地,她只抬手揩去,迟疑道:“没有,爹爹你不就在我面前么。”她四处张望着,不断挥舞手臂道:“这次你跟我开玩笑,我就勉强原谅你。你快点跟我回去,不然,我就到润玉仙那里告状。” “当初你去九幽渊薮之地,我不放心,这才附了道神识于此,以防万一。”洛霖哑声道:“人有生老病死,便是仙人亦不例外。我若死了,死前定然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一切。” “我才不信。”锦觅跳脚啜泣,她虽不懂何为悲伤,但心口真似有人拿刀子生生剜出块嫩肉,又扔进油锅里炸干了水汽,焦烫干涩,让她痛得喘不过气来。“你当时说好了要一辈子陪着我,你不陪我,就是骗人。你以前还跟我不能当骗子,为什么又说一套做一套,偏偏来骗我?”锦觅提着裙子乱跑,踉跄间跌倒在地,也不哭喊,拍手起来又往前飞奔,唯恐听不见洛霖的声音,“你倒行逆施、自打嘴巴,那我也要倒行逆施。以后我天天都赖床、天天不好好吃饭,你说的话我再也不听,你什么时候回来,我才听话。” “乖女儿。”洛霖声间亦是隐有哀色,锦觅忽觉腰间一暖,忙不迭如个八爪鱼似得缠住那手臂,不依不饶道:“你跟我回去,我就好好修行法术。” “乖。”洛霖现出身来,欲言又止,最后只化为无可奈何的一叹。他抱起锦觅,锦觅破涕为笑,打蛇随棍地扒住洛霖狼腰,笑道:“爹爹,你是不是答应了。” “锦觅,你听我说。”洛霖将她捋下,锦觅不肯,胡搅蛮缠地不肯放手,攥着洛霖一片衣角,竟是扯断开来。那片衣角于锦觅掌心,停留不过一瞬,立刻又烟消云散,化为点点星辉。锦觅傻傻地看着手心,又扑腾着往洛霖身上跳去,“爹爹,你为什么不肯抱我了?” 洛霖只得蹲下身子,揉揉锦觅发髻,平静道:“你心系我,我很欢喜。此处为你元神寄居之处,你必是受了重创,才会来此。”他揽着锦觅,拍背哄道:“我曾经和长芳主说过,在她那里寄放了洛湘府小半的财宝。若我故去,你去找长芳主,她自会交给你。还有余下的一半财宝,我分为了三份,分别放在洛湘府府库、长江第九折回曲的水下和鼠仙那里。”他轻抚着锦觅秀颊,平和道:“洛湘府府库那里的,你就用救灾之名交给太微,如果他封你神职,固然最好;如若没有,亦只当图个安心。鼠仙那里的,他不会贪墨,一定会如约给你。在长江的那份,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,且莫动。” “天帝?先天帝也死了。”锦觅小声说着,洛霖微窒,谨慎道:“那便交给现任的天帝。”他抬手理理锦觅秀发,自有万分不舍,干巴巴地说道:“我还在湘水之滨和昆仑之巅置下两处别苑,如果有人为难于你,你都可以往那里去。还有你师祖斗姆元君那里,如果你受人欺辱,便祭出她名号。六界之中,谁都要给她几分薄面。”说到这里,也不知还有何交代得。到最后,只抵着锦觅额头道:“我最放心的,是给你早早立了婚约。润玉虽名位不显,但难得对你有片真心。有长芳主和他看护,我总算能放心。” 这却是洛霖失算了。当初穷奇之险,他自以为替锦觅寻得百年难得一遇的有情郎,却如何也想不到,短短数月之后,自己便恨不能废弃婚约,将那个作践自己女儿的薄情人斩杀。然世上何人能未卜先知?洛霖已是将可能种种尽数为锦觅准备好,又怎么会知后面又横生变故。 锦觅只抓着洛霖胳膊,怎么也不肯放手;整个身子团在洛霖怀里,小心翼翼地依偎着,生怕他又将自己抛下。洛霖见他这副模样,当真肝肠俱断,别过头掩饰道:“也不知你现在嫁没嫁过去。以后成家了,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调皮捣蛋了。” “我没有!我都很听话。”锦觅呜呜哀鸣道:“爹爹,你又忘啦,是你送我去成亲的。” “也好,也好。以后若我不在,你万事都要听润玉和长芳主的,这样,为父也瞑目了。”洛霖起身,轻声道:“有人照顾你,为父就安心了。”但见他提指往锦觅额心轻点,“你该醒了。不要怕,爹爹会一直保护你的。” “不!”锦觅还欲挣扎,却是陡然惊醒。抬首环顾四周,仍是寝宫之内,好似做梦一般,薄汗浸透了衣衫。她赤足着地,翻身下榻,只唤道:“爹爹呢?爹爹!” “天后醒来了!”宫侍团团将她簇拥着,锦觅不断挥开,四处张望,“我爹爹呢?”她又抓住个小宫侍,逼问道:“我爹爹怎么又不见了?” “娘娘怎么忘了。”那小宫侍惶恐道:“先水神已经故去一个月余了。” 锦觅怔松间松开了手指,抿唇道:“我不信。我要去看爹爹。”她才迈出几步,又被宫侍团团围住。为首的那宫侍道:“娘娘恕罪,陛下临走前曾经交代,务必不能让您踏出寝宫半步。” “我要找爹爹,你们为何拦我?”锦觅只觉呼吸一窒,头晕目眩,大喘几口气方觉得好了些许。宫侍只道:“神魔已然交战,陛下是担忧娘娘安危,才不肯让娘娘出门的。” “神魔交战?”锦觅觉得每个字自己都认识,偏偏拼凑在了一处,便听不懂了。那宫侍偷觑一眼,恭敬道:“先水神为内奸和魔族勾结所害,娘娘厥倒后,陛下怒不可遏,亲自领兵,兴兵忘川。如今已快一个月了。” 锦觅好似被人攥住心神般,失魂落魄道:“原来爹爹真的死了。”她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一遍,“可刚刚我还见到了他。他怎么会死呢。” 再抬目时,美目无焦,秋水眸蕴着雾气。宫侍连忙劝慰道:“娘娘节哀。先水神为天界中流砥柱,此次又因魔族而亡,陛下定不会轻饶。何况陛下如此爱重娘娘,便是先水神泉下有知,也当安心了。” 锦觅也不知听没听进去,只跪坐在青石板上,肌骨轻颤,战栗道:“爹爹真的不要我了。说什么会一直陪着我,原来——都是骗人的。” 章五十二 鏖战 天子一怒,浮尸百万,流血漂橹。 锦觅不出寝宫半步,自然不清楚;如今六界上下,谁人不知天帝爱重天后,因天后生父殒命,毁神魔休战之约,重掀战火。忘川苦寒之地,而今已沦为修罗场,魔将神兵,尸身枕藉,忘川之水亦是染血殷红,久久不散。 润玉手持太阿宝剑,矗立于船头,怅然眺望,亦知此战终不可免。当初他为求回溯改命,不惜与刑天同流合污;然刑天心思叵测,挑拨神魔交战,他受刑天制约,唯有顺势而为。为此一战,润玉亦绸缪了许久:铁锤仙人铸造宝船、长链,唱戏宫侍善布幻阵,窃得天帝之尊,夺得太阿长剑,如此诸多本都是为刑天而设下。他本觉算无遗策,自是信心满满,然洛霖横死,长链被夺,到底让润玉心生忌惮。 若能稍缓几日,待他寻得转圜之机,或许润玉会更有把握。但刑天已于他灵根处已埋一缕魔气,在此逼迫之下,润玉竟是避无可避,唯有应允。此处忘川之战,终将一决雌雄。唯一值得庆幸的,恐怕就是天帝寝宫阵法已然重启,觅儿在寝宫之中,任谁也伤不了她分毫。 银铠轻振,润玉但倚太阿兀立,闭目道:“前锋还未回报?” “昨日魔族被我军打得打败而逃,而今恐还没缓过劲儿来。破军星君已领兵侦讯,想来必有捷报。” “魔族阴险狡诈,此次又是蓄意而为,此次乃是吃了我等走舸奇袭的亏。”润玉轻掐额心,倦怠道:“下次,就会提前警惕了。”他转首又道:“大军仍驻扎于岸侧,切记此次只为佯败诱敌。魔族久居忘川,对此处地形谙习于心,况忘川易守难攻,唯有诱得他大军出动,我军方有可趁之机。” “谨遵陛下旨意。”那神将应道,“可恨先前魔族连连派些游兵散将前来滋扰,让我军不得安睡。摆渡的船只分明已被陛下提前截走,由破军星君使用,也不知这些妖人是如何飞渡忘川的。” 这自然要问一问刑天了,润玉绷紧面容,强压愠色:当日大婚时他夜袭寝宫,恐怕拿走的就是黄帝的一片龙鳞。不过如今太阿长剑、摆渡船俱在己方,算下来,仍是己方略胜一筹,故而润玉只冷声道:“忘川难渡,若是他们只派小股散兵前来滋扰,还自罢了。本座最担心的,是怕他们趁此将妖人埋伏至我军帐外,到时前后夹击。”数日不曾合眼,润玉已是唇焦口干,只略抿唇以作滋润,续道:“我方便是腹背受敌。” “我等早遵陛下旨意,日夜于岸边巡守。”那神将慎重道:“陛下无须多虑。” “用兵之法,十则围之,五则攻之,倍则分之。”润玉拍抚栏杆,阴郁道:“如今领兵的固城王和卞城王,卞城王素不喜战事,我不担心;唯有那固城王,阴险狡诈,我断不信他会白白将手下将士送来枉死。”屈指轻敲,润玉反复思量,喃喃道:“只是,他如此行径究竟有何深意。他每次只送来几个士卒,便是有漏网之鱼,也难成大器。” “依末将看,恐怕固城王如今也是无心战事。”那神将只道:“听闻焱城王离奇遇难,魔界群龙无首,固城王素有抱负,恐怕是想拖延战事,保留兵力,到时候和卞城王争夺王位。” “我倒真希望如此。”润玉且将太阿长剑插立于船头,剑柄处龙鳞熠熠生辉,忘川中纵有千魔百鬼争相抻臂探爪,都为此龙鳞所慑,未至船前,便已消弭无痕。他不住爱抚太阿长剑,五指攥紧龙鳞,入掌犹觉龙鳞温意,心里自知此时若是行差踏错半步,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。刑天久久不出,究竟是何打算。方今能做的,唯有先拿下魔族。牙根紧咬,舌尖隐觉腥味,润玉切齿道:“此战,许胜不许败。” 刑天不在忘川,自然是有别的去处。他生性恶劣,唯炎帝在时尚可羁勒一二;自炎帝故去,便再无人能约束。赤胆忠心,尽为君主,报仇血耻,岂恤身殒。想他被压于常羊山下千万年,无一日不咬着轩辕氏之名方能度过,如今终将得酬抱负,怎肯轻易放过。 因功体受限,尚未来得及折磨太微便将他炼化,一直是刑天遗憾。嫁祸旭凤,令他六界不容,众叛亲离,让旭凤终生悔恨,这乃是润玉教给刑天的乐趣,如今自然也要用在轩辕氏其他后裔身上,一个不落。 便是润玉,亦不能例外。只是因当初有盟约在前,刑天不便直接对他动手,这才将目光又落到锦觅身上。是以神魔鏖战之时,他却仍在天界,藏匿于寝殿之外。只这锦觅终日恹恹,僵卧于软榻之上,便是起身用膳都觉得无力,又如何给得了机会让刑天下手。 刑天亦有耐心,于此盘桓几个月,锦觅总算在宫侍宽慰下略有了点心神,堪堪起身坐至桌边。也是因洛霖、润玉俱不在身边,六神无主,只拿着茶壶,用那鹤嘴时不时轻杵杯沿,也不知究竟是在想些什么。 “娘娘可是渴了?” “以前我总是往茶里放黄连。”锦觅手指微僵,木然说着,“连翘和老胡他们都嫌弃我,喝过一次就不再上当。只有爹爹,说我的茶好喝,还总使唤我给他倒茶。”面容沉静,手腕却是一颤,无端将茶杯掀落在地。她慌了心神,连忙弯腰去捡,此刻距殿门不过数步之遥,刑天立时将身一滚,化作洛霖的模样,站在寝殿外招手道:“锦觅。” “爹爹!”锦觅听他呼唤,登时起身,双脚也不知该如何放置,活似两条麻绳缠到了一处,左脚绊着右足,砰然摔倒在地。挥开宫侍,她急匆匆又爬起身来,“你来看我了!” 宫侍应声望去,刑天却已匿了形去,不见分毫行迹。宫侍劝道:“天后娘娘,先水神已然遇害,若他在世,看见您如此,定会难过的。” “爹爹分明来看我了。”锦觅拍开宫侍手臂,却又有数胳膊将她揽得死死的。她跳起身来,撑在宫侍肩上便想翻身出去,“他又走了,你们快点让开!” “娘娘,陛下走前交代了,不让您出去。”宫侍苦苦劝着,既怕天帝回来怪罪,又恐伤到锦觅,到头来一样要受罚。“先水神的的确确已经亡故。” “——你们放开!”锦觅抓着拦在自己身前的胳膊,也不管是谁的,捧着便咬,左蹬右踹,绣鞋早不知被甩到了哪里,发丝散乱,朱钗委地。“爹爹,你不要走,我在这呢,我在这呢!” 锦觅一心向外,又怎是宫侍能拦住的。见众人如何也不肯放她出去,她只掐法变身,登时便化作了葡萄,滋溜便滚向外去。宫侍未料得锦觅会如此,竟是阻拦不得,那葡萄跳过门槛,已至殿外,哀声道:“爹爹,你不要再走了。” 刑天却现出本面目,既无阵法屏障,他更无须遮掩真容。他哈哈大笑着,探手一抓,便将这葡萄捏入掌心。“小东西,这么想见你爹爹,那我便让你们到黄泉下团聚,如何?” 锦觅惊骇,扭着身子便欲跳走;刑天却阔掌覆上,甫欲捉拿,却见道蔚蓝至纯灵气护住锦觅周身,正是洛霖最后的一抹神识。刑天猖狂道:“怎么,当日死在我手里还没尽兴?”抻指一掐,揪断那抹灵息,锦觅识海震荡,耳边唯听得洛霖低语。“快跑。去找长芳主,或者润玉。” 随后,耳边万籁俱寂,只有刑天快意大笑。锦觅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,似心里识海空荡荡的一片,再无何可寄托的;不知觉中,已还作人身,未暇思索,便祭出灵鞭甩向刑天。 冰棱破空,鞭声震耳。 刑天却只将鞭攥握,绕掌数匝,便将人扯至身侧。他虽无首,却有乳为眼,有脐为口,如今双目直白盯着锦觅,更是让胆寒。“你有鞭子,我正好也有一条。如今,先让你试试。” 长链抛出,将锦觅锁死,迫得她双腕负于腰后,再难动弹。当初润玉遣铁锤仙人锻造这长链,本是为刑天准备,上铭诸多法咒,又淬于忘川之中,触肌则腐,痛若剜骨。锦觅却如未觉,只定定地看着刑天掌心,直至洛霖最后一缕神识消失殆尽,这才痛呼出声。 众宫侍虽欲解救,又哪里是刑天一合之敌。刑天随手便将几个宫侍抽去灵力,将空皮囊往地上一扔,又冲锦觅嘿然道:“该去看看了。” 章五十三 图穷 鼓声镗镗,金戈屡兴,厮杀震天,箭雨连绵。昔日忘川肃穆之地,已成九幽炼狱,魔兵神将争相撕咬,如凶兽狰狞。两架走舸横亘于忘川中央,正是神魔两军的主力,润玉披甲立于甲板前,掀掌起势,直面固城王道:“本座恭候久矣。” 魔兵竞相欲翻上甲板,又有数人抬起木条,便于两船间架起无数条甬道,众多魔将手持刀剑,喊杀着往宝船涌来。如蚁聚蜂袭,密密麻麻只看得清人头攒动;众神将早有准备,泼油催火,聚灵力而轰击,震得木板摇摇欲坠,不知又多少魔兵落入忘川之中。哀嚎痛哭之声,不绝于耳,固城王且负手立着,森然道:“还未恭贺天帝践祚之喜。” 但见固城王举掌悍拍,走舸急冲,水花飞溅,他只纵声笑道:“如今道贺,且还不晚!”这船急急冲来,润玉攥剑抡起,就地旋身画圆,太阿为上古神器,剑锋掠过之处,悉耀华彩。宝船方受对方走舸冲撞,连摇数下,神将不识水性,亦是踉跄跌落忘川,厉鬼探首争相撕咬,不管神魔,尽数分食干净。 提靴飞步,跃至船前,杵太阿剑而立,润玉冷容道:“固城王何必客气。”水龙腾跃,霍然长啸,只见一剔透水龙自云雾间探身而出,矫捷飞扑,猛然扎身于忘川水间,龙角抵住固城王足下走舸,奋力欲掀。陡然甲板倾斜,魔族中人慌忙攀住桅杆;固城王不慌不乱,犹笑道:“果然有点本事。” 俶尔抓过身侧人弓箭,固城王弯弓搭箭,瞄准水龙双目,骤又松指,银芒划过,走舸应声而落回水面,水龙悲鸣阵阵,龙尾乱搅。云翻雨覆,河海将倾。固城王喝住众人,按掌抚弓,大笑道:“不过,也就这点本事了。” “呵。”润玉闭目,合掌掐诀,引得四方云动,暴雨忽降。忘川潮涌,水龙复又张双目,鳞甲光洁如初。“还请固城王仔细品评。”倏然挥臂,指法变幻,水龙曲身绕行走舸,龇利齿而啃咬船底,獠牙森然,直欲将船身撕裂。固城王却也不管,只催众将速速抢掠宝船,足跺甲板,又掀狂澜,生生将水龙冲开数米。润玉眯目凝神,沉心静气,越至此时,反倒越为冷静。横左臂,竖右肘,左指搭于右腕,润玉闭目喝道:“起!” 水龙应令起身,犷然狂趭,冲然入云,龙口大张,采五方云雾水汽,尽纳于腹中。当是时,风云乱象,旋涡横生,两座宝船具受涡流牵引,时近时远,船上众人除润玉、固城王二人外,竟无一个能立稳身形。 “杀!”意动法随,敕令既降,水龙莫敢不从。鳞甲闪微光,兽目腾战火,水龙晘目怒视,骤然俯身搏杀,若将坼裂天地,山河具寂,但见水龙五爪具张,利甲崚嶒,一过而扯裂桅杆,回身再次掠阵,又甩尾打破甲板。润玉不露喜色,一边掉船回退,一边不住催动水龙,将固城王船只夹持着,向岸边迫去。 固城王绰刀相抗,利刃旋快,趁水龙近身之时,甩腕挥刀,即刻剐下数片龙鳞。那龙鳞落地即化为一滩清水,固城王觑得间隙,率然顿地提身,悍然将刀插没水龙腹中。“——死来!” “退!”润玉立时旋腕念法,水龙冲势难收,生生受此一刀,方有机会撤离。汩汩鲜血涌动,巨龙疲沓,又堕入忘川之中,厉鬼纷纷上前啃咬,刹时伤口处又扩大了四倍有余。固城王倚刀立身,畅快道:“再来!” 战意已炽,固城王步步紧逼,润玉只作不敌,且战且退,慢慢往岸边撤去。四周神将魔兵各显神通,或假雷电之威,或通冥火之法,隔水斗法。不时有魔族欲攀着木板强夺宝船,尚未至半道,便被水龙撞下水中。 不过须臾,已是血流成河。 渐至岸边,神将神兵已是列阵而待,润玉心中大定,举臂喝道:“放箭!”箭雨纷飞,战事更急。时不时有神将倒地殒命,立时便有人自岸上登船接替。宝船、河岸连作一处,与固城王正面交锋;水龙于后逼迫,但见固城王船只向后半寸,便甩尾逼回原处。酣战间,神魔具无理智,只知尽情杀戮,见敌便砍,掐法就投,直杀了个昏天黑地、日月俱变。 厮杀声中,忽听得隆隆水声,润玉仓皇回目视去,不由目眦俱裂。“忘川决堤——快登船!” 岸上天兵天将尽是惶恐,争先恐后往船上涌去。可润玉当初使铁锤仙人铸此宝船,到底有个定数,怎可能当真无穷无尽,能将人尽数载上?更何况,情急之下,众将士早无秩序,你踩我、我踩你地向上攀爬,掉入忘川中的士卒,竟有大半是被人挤下、踩空的。 巨浪滔天,河水奔涌,尚未来得及上船的士卒还未来得及哭嚎,便被浪涛吞没。便是润玉这座宝船,亦是受浪涛而颠簸不断。润玉插剑立身,稳住身形,随手又拉住旁边哪个将欲落入水中的亲兵,将他甩回甲板之上。 “轩辕贼子——还不认罪伏诛?”狂风巨浪间,却见一人突兀现身,身高八尺,无首,持斧,正是许久不见的刑天。他自坦胸露乳,狼目嵌于胸口,脐处裂嘴而笑,左靴踩着破军星君的首级,右手正挈着锦觅。浮船为刑天所夺,锦觅受擒,润玉顿失方寸,水龙亦不再监视固城王船只,掉头变向刑天冲去,欲救回锦觅。刑天却快意大笑,足下一踢,遽尔破军星君头颅飞掷,塞于龙口;润玉面色骤变,催动宝船,拔剑而向刑天处驶去:“——放开觅儿!” 章五十四 匕现 西风烈烈,满目疮痍。狂浪汹涌,卷着神将、魔兵便往下甩去。厉鬼齿牙森森,徘徊于船只周围,见人掉落,便如饿鱼争食般尽数拆开食尽,徒留白骨漂于水面,望之触目惊心。 水龙呜咽,龙尾掀万丈狂澜,润玉驾着宝船,直冲刑天撞去,太阿长剑在手,凤目充血,竖瞳时隐时现。“放开她,只管冲我来。” “好啊。”刑天朗声狂笑,锦觅早被他拍晕过去,此刻实是他掌上鱼肉,任他处置。刑天胸前双目陡瞪,瞋目逼视,怪笑道:“你我有约在前,我杀不得你。”他但拎住锦觅后领,高高举起,“你既想救她,便游过来吧。” 此时再无岸上步兵为支援,宝船不过孤城一座,唯有太阿剑震慑周遭恶鬼,勉力支撑。四周茫茫,尽数为水面所掩盖,穷目远望,竟无一处可作为依仗。摆渡老翁之言,言犹在耳,转瞬间润玉已驾船驶至刑天小舟之前,俨然成对峙之势。见他不应,刑天又笑道:“怎么?不愿意了?” 润玉心间一颤,竟答不出话来。刑天惋惜道:“可怜了如此美人。”这般说着,挥臂发劲,猛地便将锦觅向外掷去。 此时此刻,润玉哪有心思迟疑;登时踩甲板飞踏,跃身便将锦觅捞回怀里。刑天趁机挥斧,固城王从后发掌,竟是将那宝船打了个灰飞烟灭,船上神兵、天将,尚未来得及求救,便尽数落入水中,被厉鬼吞噬个干净。四周再无可依托之地,润玉咬牙切齿,险些把牙根咬断,薄唇紧抿着,却不知该如何动作。 刑天傲立于船前,漫声道:“轩辕老贼!因果轮回,报应不爽!”说至这里,他已是狂笑出声,“你治下天界,竟无一人能躲过这忘川惩戒——你有何面目欺我炎帝威仪,窃得帝位!” 惊怒之下,润玉顿时还化本身,变为应龙。恐锦觅受害,他只叼着锦觅,扭头一甩,便将锦觅架至背侧,不沾忘川分毫。而润玉龙身之下,已盘踞着万万厉鬼,闻得他身上气息,纷纷前来分食。鬼爪如枯柴干瘦,锋利处又如刀尖,正抵在润玉龙腹薄弱处,肆意掏抓。剧痛之下,润玉已是五指痉挛,龙啸阵阵,恨不能扭身甩尾,扫开众鬼;然此刻锦觅无知无觉,正趴在他肩背处,竟是让他不敢妄动。 “觅儿、觅儿!”万鬼撕啃,润玉忍痛颤着声唤着,左右顾视,除罢刑天、固城王两艘小船,再无其他安全之地。见锦觅仍是不醒,他只得攒身前游,向固城王那厢冲去,众鬼如跗骨之蛆,鬼手攥扯着龙肉、龙鳞,攀着同往。固城王见此却笑道:“来人,还不欢迎新上任的天帝陛下?” 话音未落,魔族众将俱是笑出声来,笑声震天。润玉只作双耳已聋,回首将锦觅含于口中,闭口不言;转身即铆劲发狠,撞得宝船吱呀作响。魔兵早有准备,仗着有船舸之利,尽情往下泼油点火,顿时忘川上火光连天,俨然如杲杲日出,旭日东升。 润玉只将唇抿紧,因他含着锦觅在口中,故而连声哀嚎都不能发出。冥火烧至他龙鳞之上,真将他灼得个五脏俱焚,龙腹又受厉鬼餐食之刑,已然如入无间地狱,真恨不能一头撞死,也省却如此折磨。额角涔汗,剧痛之下竟是难忍痛楚,放肆甩尾乱拍,将忘川搅得天翻地覆。 功亏一篑,竟是功亏一篑!痛至此刻,润玉也分不清究竟是遭鬼怪蚕食、魔族围攻更痛,还是心底那处更痛些。想当初他何等自负,宁可以十万万生灵为飨,只求换得这次逆天改命的机会;可却还未来得及与觅儿厮守终生,便要葬身于此处。 为求锦觅,润玉已是费尽心机,自诩算无遗策,便是场梦也罢,但求能一尝夙愿;可偏偏由来好梦最易醒,美梦虽好,却未曾让他做得久些。 龙腹不住往外渗血,润玉收住心神,仍是将唇紧闭着,鸷视着宝船之上的固城王,冲然起身,五爪僵直着化出法诀,几道微弱的蓝光闪过,堪堪击到船头便又消散。固城王故作慈悲道:“何苦还做困兽之争。不如,让本王代劳,送你上路。” 润玉不语,面色灰败,猛地将船首抓紧,顶着魔兵魔将的围攻,身上伤痕斑驳无尽,他仍是生生掰了块木板下来,护在颈处。陡又掉身,往方前宝船沉没之处而去,太阿长剑孤零零飘在水面上,群鬼莫敢近之。润玉爪攥长剑,狠狠往木板上一插,勉强作出个筏子,张嘴又吐,便将锦觅抛在了上面。 他又还回原型,捂着小腹欲上;然这筏子委实太小,他才向上撑了半掌,便侧歪欲倾。锦觅面色惨白,仍是昏迷不醒;润玉莫可奈何轻笑,时至此时,他亦不知道该如何了。愁肠百结,目光转至锦觅,又是万般柔情顿涌,此时他只能勉强扒在筏子边上,任双腿腰腹俱遭厉鬼啖嚼,鬼牙剔肉,痛意入骨。 “觅儿。”余光瞥得刑天、固城王两船逼近,他只凝视着锦觅容颜,止不住于心中又描绘了千百遍。到底心有不甘,分明触手可及,却偏偏得而复失。然至此时,一切都只能说是自作自受。润玉惨然苦笑,只勉力撑身,露出半截腰腹,已是被鬼怪掏了个窟窿,肠管险些要脱露出来。抻颈前探,薄唇堪堪擦过锦觅唇瓣,两人俱受劫难,浑身亦是凉透。润玉只觉似是吻在了一块寒冰之上,却也是心满意足。恐小筏翻覆,他不敢久留,只极温柔地看着锦觅,幽幽道:“便是下辈子,你依旧是我的妻。” 说罢,他又换回龙形,龙尾一扬,便将小筏拍开数十米。龙身若有百米之长,横亘在刑天、固城王两艘船面前,拦住二人,不允他们再进一步。獠牙森然而露,龙身上挂着各色厉鬼,润玉只肃容道:“而今是你我之战,不必牵连他人。” 章五十五 前辙 锦觅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。时而是花界,长芳主绷着脸叫自己好好修行;时而又是在洛湘府,爹爹笑着给自己雕发簪。只是陡然画面一转,所有画面都如碎镜般支离破碎,无数镜像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。 “觅儿。”她朦朦间听得有人如此诉说。“便是下辈子,你依旧是我的妻。”随即,锦觅便觉得唇瓣上触及一片冰凉。极浅,却又极缱绻,转瞬即逝,唯余道微薄的灵力自那寒凉处哺入体内,缓缓理顺她被封闭的经脉。乍然,所有的碎镜都有了成像,个个都映出润玉的模样;锦觅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挣扎着,已然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,总算是堪堪睁开眼帘。 忘川之上,风云骤变。锦觅甫抬眼帘,所见的便是这副情景:几块破木板浮在水上,白骨、血渍、厉鬼,交织至一处,远处应龙同那个无首的怪物对峙着,鲜血浸透了甲片。 远方喊杀声揉碎在飓风中,锦觅听不真切;她只惶惶得看着那巨龙腾身一跃,向那无首怪物的小舟扑去,却错失准头,又坠入水内。川中湖水将血渍漂得稀烂,几乎失却了应有的殷红模样;数道红波涟漪叠着涟漪攒到一处,如盛开的业火红莲。 锦觅分明认出了那条龙。那是条天底下待她顶好顶好的龙,除罢爹爹,再没人待她像那尾龙一样好了。 “当日我被轩辕贼子砍首,被镇压于常羊山之下。”刑天负手立于船头,幽然出声,“我日日夜夜所受的苦楚,岂比这差过半分。” 润玉已然麻木,重伤之下,连大口喘息都是奢望;若非觅儿还藏在身后,撑住他最后一缕意志,或许他即刻便要长眠于忘川之下。刑天也没了最初那份狂妄的模样:他虽攫夺太微、洛霖两位上仙神力,但远逊巅峰之时。在润玉这般悍不畏死的进攻之下,固城王殒落,便是刑天自己也难免受上数道伤痕。 局势已定。 润玉强行提身想再提爪进攻,此刻他五爪已被厉鬼啃去四只,剩下的这只也是伤痕累累。这只剩半条身子的巨龙又向前游了数米,终是独木难支。鳞甲早破败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,上面尽是鬼怪齿痕;小腹的伤口崩裂开来,内脏亦被餐食了大半。这巨龙痉挛数下,终是不动了。硕大龙身没了支撑,渐渐往川底沉去;刑天脐部张开的嘴亦是缓缓裂开,露出个天真的笑意来。 “陛下!”壮硕的巨人跪下身来,双膝砸于舟板,小船摇曳,独自于涛中晃荡。刑天却也不管其他,只恭敬地向常羊山拜去:须知,常羊身不仅是他的埋骨之地,亦是炎帝降生之所。他敛去一身傲气,叩首道:“臣蛰伏千万年,总算尽戮轩辕氏上下,为陛下报仇。”他克制着攥住手指,却到底快活,忍不住捶拳拍船道:“逆贼上下,皆已伏诛。伏惟陛下在天之灵,得以安息!” 狂风大作,鬼哭狼嚎。 霍然见一人手攀住刑天船沿,抓住他后足,哑声道:“本座,还没死透。”正是换为人形的润玉。他如今只余下半边胸腹和头颅,余下的,不过是筋脉勾连在一处的腿骨和髋骨而已。“刑天。” 这几个字,几乎是从润玉咽喉里挤出来的。尚不及刑天反应,竖瞳陡现,润玉拼却全身气力,撞破船底。这船本是旧时摆渡老翁的小舟,又经战事,再加上润玉搏命一击,终是破碎;刑天被润玉抓着,竟也是落入忘川之中,群鬼再无辖制,尽数扑来。 “臣!”刑天却笑得张狂,也不推开润玉,掐住润玉喉颈便往忘川深处扎去,“必不辱陛下所托!” 润玉但求锦觅周全,刑天亦只求报仇雪恨。二人皆存死志,最后唯一余下的,便是将对方至之死敌。润玉攥着刑天的胳膊,刑天锁着润玉的咽喉,两人齐齐往忘川身处坠去,鬼怪哀嚎,如鱼群般向下游去。 锦觅却是痴了。 在刚刚二人交战中,她徒手划这小筏,好不容易才距二人不过十几米,却眼生生的看着润玉又被厉鬼撕扯。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,但回过神来时,她已是往水底探去。厉鬼便是要来咬她,锦觅也不管;只要不是叼住了自己的衣袖,不拦住自己向下的步履,她便也懒得理。 茫茫间,她忽然想道:“爹爹死了,若是润玉仙也死了,那我便真是一个人了。如果这样,还不如和他们死在一个地方,以后便是有机会做个鬼,也能在一处吃肉。” 只锦觅却未曾注意到,周围厉鬼虽侵扰她,却比不得当时往刑天、润玉二人处去的凶猛。便是偶有厉鬼驻足,咬去她一块血肉,也只略嚼嚼,便不肯再下口了。可叹润玉对忘川的理解到底不如那摆渡老人来的通透:这忘川溺着的孤魂野鬼,俱是穷凶极恶,最好以那因果重的为食。想此番前来的天兵、天将,魔兵、魔将,哪个不是将贪嗔痴尝个尽、吃个遍的?又岂有人双掌干干净净,不带半分因果? 可唯锦觅不同。她自幼服下陨丹,生来不通七情六欲,便是洛霖、润玉惨死于眼前,陨丹依旧饱满如初,不带丝毫裂痕。身上的因果缘分,除罢对洛霖、润玉和长芳主犹有牵挂,其余的,已臻至圣人所谓的‘太上忘情’。润玉既往最恼她这点,却不知这正是横渡忘川的利器:既无因无果,不染尘缘,厉鬼对锦觅亦是无甚贪欲,甚至隐隐还有几分敬畏。 锦觅沉身向下,这川却似触不得底一般,她只得一边下沉,一边张望,只往厉鬼众多处觅去。厉鬼也不拦她,偶尔还让出条路,任锦觅前行。漫步其间,也不知走了行了多久,却见诸多厉鬼尽数伏倒在地,又有新的厉鬼跟上,却如过电一般,又倒在了上面。如此层层叠叠,真如个小丘一样,锦觅睁大眼睛往里望去,便见润玉和刑天倒在那里。 “润玉仙?”锦觅欢喜,提步向里走去;说来也奇怪,这厉鬼皆扑倒在地,似被人夺走灵力,而锦觅却只觉得前方畅行无阻。润玉仍抓着刑天的臂膀,锦觅抬足一踢,便踢开刑天钳住润玉的手指,拉着润玉衣袖道:“润玉仙?” 见润玉毫无反应,锦觅倏然觉得心口绞痛,奇怪道:“明明爹爹当时就骗过我了,我这是第二次被骗了,怎么还如此难受?”她掀起裙摆坐在润玉身侧,又觉得不甚舒服,索性挪开刑天,同润玉肩并肩躺在一处,将额头抵至润玉额间,“唉。你们都会骗人,那我之前说我会听话的话,是不是也可以不作数了?”她也学着润玉当初吻在她唇瓣的模样,两唇相贴,渡了口灵气喂给润玉,“你们都骗人,我才不要和骗子成亲呢。下辈子才不要做你妻子。” 光华倏转,那口灵气甫入,润玉便睁开双眼。他哑声问道:“我什么时候骗人了。” 章五十六 鬼宗 “润玉仙?”锦觅坐起身来,喜滋滋地探身向前,想要打量;润玉却厌自己半身枯骨,面貌可憎,立刻抬袖遮挡,不敢让锦觅看见自己如今这般模样。锦觅见他如此,遂正经道:“润玉仙,你不必如此。想当初齐天大圣孙悟空,那也是从精怪做到神仙又做到佛的,连着变了好几次模样。你再瞧我,我也是从颗葡萄变成个花的。可见这神仙精灵偶尔变变种类,也是没什么打紧的。”她探手摸上润玉腿骨,拍拍道:“何况你现在这个样子,去演白骨精肯定比旁人都演得好,这不是开辟了个新行业?” “我怕吓着你。”润玉只将手骨伸出袖来,将已成布条的袍袖抻平,这才堪堪遮住自己躯干白骨。这也是锦觅不懂了:想着世间大好儿郎,哪个不是想体体面面地出现在娇妻面前,怎肯将如此落魄的模样暴露给心上人?锦觅抬手揉揉眼睛,刚才过来的及,现在才觉出眼眶里酸胀得很。她听润玉此言,认真摇首道:“为何会吓着?我有过禽兽朋友,有过果子朋友,还没有过骷髅朋友呢。说出去,肯定会让别人羡慕。”她歪着头又凑上前去,奇道:“可你这个骷髅当得不甚称职。缘何下半身都变成骷髅了,脸却还是神仙模样?” “还要多谢觅儿了。”润玉苦笑连连,抬手指着发冠之上别着的葡萄藤样发簪,道:“觅儿送我的救命法器,护下了我识海神台。” 此话的确不假。饶是润玉也不曾料到,最后竟是这流金所铸的簪子护下了他最后一命,捱到了最后。想当初他搜寻流金,佯托太巳仙人赠宝之名拿予锦觅,本是为锦觅筹谋;然锦觅却又雕出簪子,转赠给了自己。润玉因是锦觅所赠,虽是簪子外形平庸,却日夜簪于冠上,便是为天帝之后亦不曾取下。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,他本欲护锦觅之宝物,到头来,却是保全了自己。 “那我这次算不算又对你有救命之恩了?”锦觅喜得跳起身来,提着裙摆便绕着润玉打量,“不过你都嫁给我了,以身相许也许不了了。那你还能如何报恩?”这般说着,她竟是为润玉苦恼起来,“唉,我见话本子里最大的恩情,也就是以身相许报了。可没见过哪个话本子里说过,第二次救命之恩,若不能以身相许,还能如何报的。” 润玉见她说得稚气,忍不住想探手揉她秀发;只方伸手出去,目光便定在干枯的指骨之上,立时又收回袖中,抿唇不语。“觅儿,你下来时,可将太阿剑带了下来?” “什么剑?”锦觅问着,又蹲下身来,觉得润玉腿骨同周遭厉鬼不同,分外白皙,便抻指戳弄。润玉闻言失色,惊道:“若无太阿剑护体,你如何下来的?” 太阿剑乃是黄帝所用,上面附着黄帝一片龙鳞,能使狞鬼辟易,使人安然渡过忘川。方才大战之时,若润玉能狠心弃锦觅于不顾,任她于水中浮沉;再持太阿剑与刑天对峙,未必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。 也顾不得旁的,润玉掀开锦觅裙摆,又捋起她长袖,却见除罢零星几个齿痕伤口,别处竟无一点伤痕。锦觅道:“许是他们不喜欢吃素的。”这般说着,也回过神来,很是为之前自己的行径吓了一跳,连忙抚胸道:“还好还好,无论霜花还是葡萄,都是素的。” 润玉却知,自然不会是因为这个。忘川厉鬼,吞没生灵,便是花界精灵亦不能幸免。可任他如何思量,也断想不到是因为锦觅怀着陨丹之故了。他定住心神,不再去想个中原因,只拉着锦觅小手向上游去,“我们去将太阿剑取回。” “那那些小骷髅怎么办?”锦觅咬指甲道:“你是不是还要和他们道别?” 锦觅所说的小骷髅,便是那些腐败得不见皮肉的厉鬼了。润玉漠然扫视,周围厉鬼栽倒在地,不知凡几,早没之前那份嚣张气焰;他只拉住锦觅手,低声道:“不必管他们。” 这手骨硬邦邦的,捏住锦觅手掌,自然不必之前皮肉俱在时舒服。锦觅惋惜道:“这骷髅看起来好看,可摸起来,还是比仙人差上一点的。”她拍拍润玉道:“没关系,我多给你吃点人参、鹿茸、虎鞭什么的补补,把手上的肉长出来就好了。” 润玉微僵,低声斥道:“你又从哪里学的?”锦觅无辜道:“狐狸仙人让我成亲后多给你补补,还说你会高兴,难道不对么。”润玉语塞,只将锦觅一抓,扣在臂弯里,挺身便向水面游去。 路上碰见厉鬼,竟是纷纷躬身退避,让出条宽阔大路出来。锦觅悄声趴在润玉耳边,道:“他们之前对你那么坏,怎么现在又对你这么怕?” 润玉抿唇不语。之前沉如川底之时,刑天和他谁也不肯先行松手,只欲同归于尽。刑天更是心狠毒辣,为免润玉挣脱掌控,直接用上他以前炼化太微、洛霖的法子,想将他灵力神识一并抽出。奈何刑天不曾料到,润玉有葡萄藤簪护住神台,厉鬼争食之下,刑天尚未得逞,便已气绝。而润玉乘势反击,挈着刑天手骨,反将吞噬刑天的厉鬼灵力炼入体内。如今,润玉是神台尚余仙灵神识和刑天之前所种魔气,周身却皆是森森鬼气,可谓非仙非魔非鬼,亦仙亦魔亦鬼。端的是天界魔界不容,碧落黄泉无可藏身。 但也因祸得福,方才群鬼皆闻讯前来餐食刑天骨血,皆是被他炼化;便是有慢了一步的,走进这地界,也照样是为润玉所用。万鬼归宗,这才锻出这副身骨。方才锦觅见他二人俱是昏迷不醒,乃是润玉正在炼化厉鬼之故。说来也是惊险,这忘川无穷无尽的鬼怪,又怎可能是润玉尽数炼化干净的。若非锦觅适时踢开刑天手骨,只怕润玉便要长眠于此,为万鬼之坟冢了。 然一切皆是机缘,若刑天不生此恶心,也不会让润玉有此机会。若非润玉待锦觅以真心,以流金相赠,也不会有此生机,锦觅也断不会甘愿沉入川底,适时解救。正所谓天道有常,冥冥中前缘已定,说得正是这个道理。 悠悠忘川,风平浪静。血水颜色渐淡,竟看不出曾在此有过场惊天动地之战。锦觅抱着润肱骨,两条小腿随意乱打着,至水面冒出头来。润玉抻颈顾视,挈着锦觅往太阿剑飘浮处游去。锦觅啧啧道:“这便是那个剑?之前扎在我睡着的小筏子上,早知道你要它,我便给你带下去了。” 润玉掌抚剑柄,倏然转目问道:“觅儿。我要带你去个地方,你可愿意同我一起?” “那是自然。”锦觅只道:“你当初说好要一辈子陪着我的,不能骗人。” “若是此去,恐怕便再见不到长芳主他们了。”润玉踌躇开口,对上锦觅,到底是狠不下心肠。他只又将锦觅拉近,低声道:“但我会一直陪着你。你愿意么。” 锦觅听得再见不到长芳主,不免迟疑,十指绞到一处,侧首想了半晌,小声问道:“那连翘、老胡、狐狸仙人他们,是不是也见不到了?” “是。”润玉搭着锦觅腰际的桡骨僵着,不敢活动,只怕关节声扰了锦觅思绪。锦觅又认真想想,犹不死心,追问道:“那若我不去,是不是就见不到润玉仙了?” “天界、魔界、人界,都无我容身之处。”润玉闭目道:“若你也不在,那我便当真是孤家寡人了。” 锦觅反复权衡思量,最后开口道:“那我便陪着润玉仙吧。爹爹之前说,让我和润玉仙在一起,他才安心。” “我很欢喜。”润玉却是幽然长叹,竖瞳凝睇,只反复道:“我实欢喜。”这般说着,他忽而抬腕举剑,天雷阵阵,忘川惊涛,万鬼哀嚎同哭,又是风云乱象。锦觅怔怔看着,却见润玉回首温柔道:“觅儿。你之前给我念黄帝斩蚩尤的故事。如今,我们便往鬼界去罢。” 飒然落腕,关节咔嚓作响,太阿长剑逞凶,夹着风雨雷电之势,劈裂忘川,便见忘川从中间拦腰截断,底下裂出道巨口,登时川水奔流,万鬼臣服,尽数往那豁口处涌去。润玉展出幻术,白骨生肌,冠冕旒而披衮服,朗声昭谕天地道:“刑天伏诛,首恶尽除。神魔之分,经年日久。然,自本座以后,天地再无神魔二界。”立剑杵地,洪亮之声,响彻寰宇。便是长芳主遥在花界,亦听得此令。“忘川为鬼界之根,今日,本座悉数收回。拦断忘川,神魔再无隔阂;其余五界务须知晓,即日起恢复鬼界,本座当为鬼帝,我妻锦觅,则为鬼后。此后避世而居,不与六界纷争。然若有擅闯我鬼界者。”又一道剑劈出,裹挟忘川泉水,于空中化为穹幕。“杀无赦。” 万鬼齐喑,生灵同哀。浩大天地尽是他法旨,润玉言罢,拉着锦觅双手,温声道:“便是不用补品,我亦能幻化出肌肉皮肤。如此,摸起来可还舒服?” “还好还好。”锦觅愣神道:“怪不得大家都说六界,我却只听说过天、魔、人、花四界。原来还有个鬼界。” “你忘了你当初给我念上古卷宗,里面曾提到过了?”润玉平允笑着,右手搭抚锦觅腰侧,护她在怀,拥着她往地底那处裂口走去。润玉低声道:“日后,便只有我们两个活人在鬼界相依为命了。” “没有。”锦觅摆手纠正道:“我是个霜花,你是个骷髅,我们两个都算不得活人的。顶多算是活花和活骷髅。” “无论如遇。”润玉任她痴语,只携人同至鬼界,身后万鬼云从相随,铺天盖地,白骨于忘川上空飞过,场景壮观。“你我都要厮守终生。” 随这一语,二人已是步入地窟之中,鬼怪随之入内,地裂亦是缓缓合上,天地肃清,乾坤归位。依稀可听得锦觅道:“你这句话说过好多遍,可我总用不好‘厮守终生’这个成语。” “无妨。此后万万年,你同我尚可慢慢践行。日后,你总会明白的。” 不见天日,再无外人。于此中相守,再无外人打扰。 虽他的觅儿仍不懂情爱,但于润玉而言,他已求仁得仁。这鬼界里万千岁月,他都将同觅儿一道渡过,无旭凤打扰,无洛霖怀疑,无刑天滋扰;险经生死,如今润玉不求其他,但求与锦觅长相厮守,白头终老。 “为何不能现在就告诉我?你怎么也学得和爹爹一样,喜欢让我猜来猜去了。” “若我教给觅儿,怎么体现得了觅儿的聪明才智。” “润玉仙也觉得我聪明?我也这么觉得的。除了法术,别的我都是看一遍就会。像是狐狸仙人给我的天香图册,我看一遍就记住了。” ——此后万万年,当护你平安喜乐,与你蹉跎此生。 后记 刚刚写完最后这一篇,低头看了看文档里的字数,竟然有十万出头,对我而言实在是出乎意料。《为龙》本来打算只写个中长篇,算是一圆大龙痴念,除了结局早就定好,其他的都是未知数。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喜欢,也没想到自己会写的这么拖沓,生生把三万字的想法写成了十万字。 很感谢你们的喜欢还有长评,支持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除了对大龙觅儿的满腔热爱,就是你们的支持了。说起来也惭愧,因为香蜜小说看的时间实在太过久远,情节基本记不清楚,除了记得女主搞笑而不自知外,连男主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。电视剧也只看了前半段,后面基本都只看了大龙的cut,对人物把握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。比如旭凤,其实我蛮喜欢前面他和锦觅鸡同鸭讲,一脸傲娇的样子,但因为剧情原因,没来得及写他的傲娇,只写了他的兄弟情深;还有锦觅,其实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大智若愚的女孩,不仅仅是天真烂漫,还有种不通世故,见解独到,所以能一语中的的聪明在里面。但因为大智若愚实在是超出了我笔力的范围,且她独特的脑回路又非我能完全理解的,所以我只能着重写她娇憨顽皮的一面,难免和我最喜欢的锦觅形象有所出入。至于大龙,更不必说了,本来只是半黑,最后还有悔过,因为我私心喜欢黑得彻底点的男配,直接完全黑化,和反派boss同流合污了。 《香蜜》前半段实在是一个很良心的电视剧,看得我全程姨母笑,恨不能把锦觅扛回家好好装扮好,然后送到龙凤兄弟床上。旭凤在剧中得偿所愿,现在能以拙笔圆一圆大龙的梦,也让我很满意了。 虽然严格的来说,大龙的梦还是没彻底圆满,毕竟锦觅的陨丹最后也没裂。不过我偏爱这种求而不得,是以虽然大龙貌美如花,我亦难免辣手摧花,予他锦觅,又要给他留些遗憾。不过此后万万年,万一他们什么时候去人间历劫,大龙终于能抱得美人归了呢?唉,有点希望总是好的。 谨祝觅儿左拥右抱,大龙、旭凤喜得佳人。 文焰/藏金鼎/字 2018.10.2